“这个时间，你该回去继续睡觉的。”

低沉的话语掷地有声地传进保管室深处，在格外寂静的狭窄室内，威严如钟磬敲响。藤丸立香被猝不及防地吓了个激灵，诧然回头。

“……查理……不对。……陛下？”

“直呼无妨。并无外人和我同来。”

与骑士灵基相比鬓发稍长，双瞳鲜红的查理曼缓步踱进室内。逆着走廊透入的灯光，肩甲与华服更显其身影宽阔，稍稍拘谨，却气势宏伟。年轻的面容已不再现出平素活泼愉快的笑意，沉郁如铁，视线肃正，静静地注视着立香。端的是君心难测。

真唬人。立香情不自禁地想。比其他王系从者只高不低的霸气扑面而来，一般人大约会直接腿软，俯首便拜。第一次见到他第三灵基的时候，自己也是慌得六神无主话都不会说，反被年轻的王安抚道，“谅解吧，王者就是如此”。他心知这并非查理最中意的身份，大约就跟普通人不习惯天天正装革履，官腔官办一样。烧脑，费心，端着太累。曾穿着大帝衣狐假虎威过的自己完全能够感同身受。以第三灵基现身，多半场合特殊，需要以王之威仪铺开排场，抑或是——

“对不起，查理。让你担心了。”

立香主动上前，拉近和王的距离。

有段时间没见到圣骑士帝的这副姿态，此刻不由得仔细打量。半金半银的铠甲与头冠一如印象中那样闪亮华贵，质感上佳的王袍典雅大气不沾纤尘。垂下来的鬓发平添几分成熟，亦平添别样的魅惑，……自己也曾在某些极亲密的夜晚，感受过它们落在锁骨上的细软撩人。

最后是随灵基变化而改色的瞳眸。立香一向喜爱查理曼湛蓝如晴空的双眼，此刻展现王者气场的赤红的眼睛他也同样觉得亲切。每每被其注视，就会联想到霞光覆盖的天空，或许是日出拂晓，也像是残阳黄昏。深沉壮丽，辉煌炽热，比烈火的焰色亦不遑多让。

果然帝王姿态的查理也非常帅气。这话当面说看不出反应，还得等他变回去再夸。立香刚放松了些许表情，就注意到查理曼向他迈了两步，近得只要对方一伸手，就会被拢进宽大的披风里。

“立香，到底怎么了。”王面色不改，平声发问。

话也是真少。帝王模式惜字如金，这落差着实需要点功夫适应。高高在上的压迫力使立香不敢挪开视线，他抓了抓发尾，只得乖乖地坦白从宽。

“……我在特劳姆遇到另外一个查理的事情，应该已经从迦勒底的记录里读过了吧。”

“啊啊。”

“那个查理不记得我。这也是很正常的……特异点的从者多数都是另外一个人，不会携带英灵座的全部记忆。我本来打算就像初次见面一样跟他相处，直到结束任务的。”

话到这里，立香霍然意识到，查理曼以帝王之姿出现还另有用意。——第三灵基的他，唯有在迦勒底能见到；既然知悉御主会谈起『另一个自己』的事，就以气质迥异的形象告诫他，眼前的查理曼不一样。至少这副外表在立香心里，合该是独一无二。

……这么含蓄地吃自己的醋可还行。也许公开表现会显得心眼小，不帅气？立香歪着头，觉得内核仍是查理的国王陛下实在有些可爱。

“继续说吧。”沉声低语，隐隐催促。

“最初真的是那样想的，可是……他各方面都和查理你一模一样。”

对老骑士闪耀的品格不遗余力的维护，宝具的光辉，领兵进军的风采，抱持脆弱的灵基坚韧不屈直到最终的洒脱与顽强，还有与自己相处时不经意地播撒过来的热情，和耗尽生命为自己而战的忠诚。

“实在是……没有办法当作『另一个人』。那就是最初的查理——每一个引人注目的地方，都是你身上最吸引我的那些东西。受伤也好，离开也好，都让我很难过。以后在别的特异点如果再发生同样的事……我还是得眼睁睁地看着与你相似的查理像那样勉强自己，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我的状况很复杂。那种召唤，常规是不可能实现的。你无须再有同样的顾虑。”

“但不是已经出现过一次了吗！！”

声音开始打颤，少年的情绪略显无措地激动起来，孩子心性地发起脾气。查理曼半垂鲜红的眼眸，不见愠色，只是顺势将他的御主揽进怀里，用厚实的披风裹住。

“很害怕吗，立香。”

“嗯……而且，变得很想念你，查理。好不容易能在特异点见到一次，真的很想那能是……什么都记得的你。可以作为你的御主为你提供魔力，给你力量，还可以没有顾忌地，这样抱着你……”

王的铠甲冰冷，覆上来的布料和拥着后背的手臂却是温存暖融，熟悉的体温舒适地浸上来，连金属都很快染得温热。困扰数日的梦魇般的思绪，在埋首对方怀中喃喃自语的时候，抽丝剥茧地摊开。藤丸立香悲哀地发觉，这份占有欲早就伴随着查理曼曾经的那句话深种在心，而后盘根错节地探入灵魂的每个角落。

借助另一个分灵的露水之缘和短暂的生命去实现，也太过狡猾。已然许诺这份守护持续到生命的尽头，就负起责任亲自追上来，不管自己投身何处，顺境逆境，贫寒伤病，艰难困苦，都不要放开紧握的手。

“所以你才会到这里来。”

查理曼瞥向保管室最里侧的柜子，“而且，数日清晨都在为此拿捏不定，左右彷徨吗。”

“查理一直都在看着啊……”

“故意避而不见，将我冷落的事，可还没向你追究呢。”

“……实在是万分抱歉。”

圣骑士帝的音调一压低，立香直接吓出敬语。……领袖魅力怎么会有EX这种超规格的等级，第三灵基下的震慑力尤甚。

“不用在意，我不会再责问了。”感觉到抱着的人微微瑟缩，未戴手套的左手便安慰地抚上少年的头顶，指尖轻柔爬梳黑发，“现在已经有了答案。那么我只为消除你的迷惘而来。”

终究是王者慧眼如炬，三言两语就意会了自己的御主连日来的挣扎。

“……真的可以吗？”立香仰起头，“这种愿望太自私了。我这样的人……也可以……如此僭越吗？”

“当然。”红色的眼睛温柔地弯了弯。浅淡宁静的笑意，却能让冰雪尽融，漫天织锦。

“我的生命是为你而存在的，立香。无论骑士，还是王者，只要是你开辟的道路，那便是吾之所向。”

他是展现出大帝应有气魄的查理曼，内里也依然是立志拯救迷失之人的骑士。若这份踌躇将会成为立香的枷锁，则必不惜一切代价将其斩断。

“做出决定吧。此身是你的剑，除了你之外不会属于任何人。这一点，莫要忘记。”

——别忘记了哦，立香。

沉稳的声音，莫名回荡起两重的混响。若隐若现藏于另一面的，是春风般明朗的笑语。

“谢谢，查理。……陛下。”

触动于来自圣骑士与帝王共同的承诺，立香环紧他的腰，忍不住地哽咽。留恋地在王的臂弯中赖了片刻，他平静下来，慢慢退开，转身向内。

澄金的杯型器皿已被束之高阁多时。如今终于有了发挥出它真正蕴含的力量的勇气。

那不是圣杯。

只能说，承载『它』的金杯与号称万能愿望机的器物外观有几分相似，实则云泥之别。杯子不过是做工考究的容器，在内里不断跳动，万古不息，泛出斑斓色彩的无形焰光，才是人类御主所凝视多次的贵重之物。

——迦勒底梦火（Lantern of Chaldea）。

超越英灵座界定的时刻，展现不可能奇迹的灯火。

立香谨慎地将其捧在手中，任朦胧的彩光照亮二人。它不是圣杯，却与圣杯同理，将其作为资源使用，和向其祈求『奇迹』，走向的是截然不同的结果；需要为之献上的，也会是更沉重的东西。

彩虹色的灯火，小小地映在少年蔚蓝的眼中。他一步一步走向查理曼，像是迈过了从出生到如今的诸多回忆。年轻的御主与他的Servant四目相视，执握金杯的手平伸，让杯缘轻触王的铠甲。

“我祈愿。”

并不敢奢望篡改位于英灵座的本尊的意志——虽然探讨座上究竟是否存在实际的英灵本人也是个微妙的课题——只是希冀着将曾经的约定铭刻于座，向无数的平行世界与特异点告知，迦勒底的藤丸立香，一生都只需要眼前的这个人。

“请超越座的时刻，在任何特异点，所有的世界，都只将这里的……属于我的查理赐予我。拥有这份记忆、这份感情、这份牵绊、和我共度那么多时间的，无可替代的他——”

已经绝不想轻易失去，更不愿让其他的分身承担那样沉重的诺言。那是对各方都过于不公，也过于残酷之事。

“若是需要代价，我也能付出。还请、还请……！”

作为普通人的自己，长久迷茫着能否许下这样傲慢奢侈的愿望。但查理曼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可以。从那一刻起，所有的不安都被清洗一空。

“还请让我也实现那句誓言！……直到死亡，我都不想和他分开！！”

火焰遽然发亮，将四面八方照得比白昼更刺眼。立香被惊得闭上了眼睛，手中的杯子微微发热，耳畔传来什么东西轻盈飞舞掀起的风声。一个模糊的无机质的声音，在风声里悠然响起。

『英灵是寄托人们的信仰，凝刻人们的理想之存在。』

『被你所求的英灵，他本就特殊。是源自彼方的巨量作战记录，使系统让步保留的幻想之身。』

『既如此，与他共同经历过数千征战，累积一百六十万六千单位思念的你，藤丸立香，亦有资格铭刻这份感情。』

『人子啊，支付代价吧。奇迹不是无条件的恩赐，命运同然。名为查理曼的幻想的圣骑士之王，自此会保留全部的记忆与牵绊，应你呼唤奔赴所有你存在的地方，任何时间，任意处境。即便是……你可能都不记得他的世界里。』

『作为誓言达成的交换，你也须将整颗心完整献上。从此不管有多少出其不意的邂逅，不管面临多少欢喜与别离，不管被付出多少被重视多深，你都永不会再爱上除了他的任何人。反之，在任何时间，任意处境，即便是……被封印记忆的世界里，你也会注定被他吸引。』

『这便是那句誓言背后的真正意义，名为至死不渝的诅咒。继承记忆与感情的英灵不再有死亡意义上的消灭，如是，唯有你的死亡不可挽回。』

『那么……你愿意背负吗？未来永劫，心魂相系的命运。』

“我愿意。”

即刻回答，宛若立于圣坛面前，神明在上的注目中。

“如果只有死亡会让我们分开，那么不要死去就好了。努力活下去这方面，我还……意外地挺拿手的？毕竟，你看……”

“……我是迦勒底的Master嘛。”

“本来就是一定要想办法活到最终点，才能夺回大家的世界啊。”

手中的重量蓦地一轻，失去了握着什么的实感，眼睑上方的亮度也急速退去，唯有回旋的风声还在持续。立香睁开眼睛，为视界中的景象而敛息瞠目。

霁青、深碧、水绿、明黄、银朱、丹紫、天蓝、樱草、郁金、以及浅虹霓。——翩翩轻舞，灼灼其华，十颗色彩纷呈，清透闪亮的菱体围绕着他与查理曼悬浮于空，一度分散，一度合拢，仿佛正在采撷他们的记忆和旅路，编织所有世界线的因果。斑斓的梦火在每颗结晶的周围蓬勃燃烧，用名为『奇迹』的烈焰，焚尽一切不允许他们相遇的『法则』和『可能性』，将灵魂契合，生死相依的命运融进那句誓词，深深铭刻在世界外侧的某处起点，永不磨灭。

他看得入神，甚至未注意到查理曼不知何时恢复了白银骑士的装扮。年轻的御主和从者同时愣愣地守望着这一幕，像两个初次见到弥天的流星雨的少年，而他们共同的心愿业已实现。

——人子啊，若害怕失去，就努力活着吧。世界的声音意味深长地轻语。

一声水晶破碎般的悦耳清响，为仪式划上句号。十颗菱体合而为一，幻变成形似纹章之物，在查理曼的心脏（灵核）部位落定，淡化，消失不见。

这之后又有多少广大的空间，足以积累数千万，数亿万的思念与爱慕？……那些都不重要，数字根本无关紧要。藤丸立香睁大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那是身体为平衡极度的欣喜引发的生理反应——只是单纯地，难以抑制地开心着。

“……真的，实现了……。”

比谁都清楚世界在自己灵基上书写了什么的剑之英灵一副大脑空白的表情，“什么原理啊……难道是立香把自己搞成我的触媒了？这种事情可能发生吗……话说，立香你没事吧？！”

幡然回神，他慌张地扑到还在掉眼泪的御主面前，小心翼翼地给他擦脸，“哪里痛吗？那个梦火，没对你做什么吧？没趁火打劫——呃虽说它本身就是个火——骗你签什么死后为世界打工的坑人契约之类的吧？！”

“嗯……我没事。”立香连笑带泪地抱住他的骑士，“迦勒底的梦火是个正经的家伙。查理已经没法离开我，因此它逼着我交换的代价，是一辈子都把心放在你这里。是不是……听起来还挺公平的？”

条件反射地搂紧投怀送抱的自家御主，查理曼还在试图消化他的话：“交换代价？一辈子？？呃……我当然是会永远陪在你身边啦，能得到你的感情也超高兴的，但是……你这样……真的可以吗，立香？”

同一个问题，问话的人和被问的人直接反转。立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双明澈的蓝色瞳眸，微笑着凑了过去，轻轻贴上他的嘴唇。

“当然。”回答也是同样干脆的两个字。

“——因为我就是有这么深地喜欢你，查理。”

…………

记忆前仆后继，如同夹杂宝石碎屑点点发光的黑色潮水，将脑内涌成一片暗夜，又绕出一条螺旋的银河。藤丸立香悬浮在回溯的繁星之谷，回忆的碎片逐一飞近，回归己身。率先占领高地的赫然便是那段对梦火许愿的过往，足以证明其在本人心里弥足珍贵，无他能及。

紧接着，在『这边』的梦境恍若洗牌般地滑翔下来，重新整理，随后展开，呼应着记忆中正确的顺序，在眼前铺展。每一页皆是虚幻，每一帧也都诉说着真实。

在时常出现的意识断层中，受到『这边』的抑止力所邀请——抑或是，劝诱更为恰当——最初的自己观望到另一个世界里，吹雪市的藤丸立香必死的未来，为了救他伸出了手，被一模一样的少年用血染的双手握住，交换了『存在』。而后向下坠去，跳跃了世界，落进『藤丸立香』死于圣杯战争的血泊（命运），挣扎着不断地下沉。

在即将没顶的那一刻，用温暖的手紧紧拉住他，发誓将他从中解救的人是——

“……是，这样啊……”

连呼吸都开始轻颤，立香默默握紧垂在身侧的手。

“我召唤的就是他。……就是我的查理……”

不用圣遗物，也无需正规召唤的仪式。只要立香发出呼唤，命运相系的骑士就会为他而来。

“他第一眼就知道是我，也看出来我的记忆被置换……我是代替着另一个自己，为了拯救吹雪市的藤丸立香在战斗，他全都一清二楚。”

了解立香真正的能力，对他百分之百地信赖忠诚，拼死守护，也对他往后披露出的实情全然不显意外。

“为什么不把真相都告诉我呢……查理？”

因为立香曾经在特异点遇到过没有记忆的查理曼，故而想要站在同样的立场理解Master的心情？

“那种事没有必要啊，可恶。”

苦涩伤感，心酸寂寞，没一样是好事，何苦非要跟着体会一次。隐瞒秘密不够帅气，所以才没有像在迦勒底的时候那样……强……？

……等等。

——“没有逼迫你也自报真名的意思，毕竟Servant遵守圣杯战争的规则也是重要的事。”

——“是我的灵基规格问题，现在毕竟……只是勇者的查理曼。将来若是有……别的机会，或许就能让它扩张啦。”

——“我们是圣杯召唤来的Servant，要对它动手，没有Master的强制是使不出全力的。虽说其它的奇怪限制也有不少……”

规则。限制。灵基规格。

没有记忆中能力的对比，根本看不出现在的他其实不是『万全』的状态。

……所以实际上，实际上是……！！

登时怒意鼎沸，火上眉梢，立香恨恨咬牙，拳头捏得青筋暴起。

他最重要的骑士，始终受着圣杯召唤的从者（容器）所限，被迫遵守圣杯战争的规则，发挥不出在迦勒底精心培养的力量，看不破理应认识的英灵的真名，被其他Servant打伤，被太岁星君逼上绝路。要是自己没有恢复知识和记忆会怎么样，搞不好就一语成谶，让死亡把他们双双带走？

“……开什么玩笑！”

圣杯原本是无色之力，连接太岁星君的如今，其意志早就被篡改，只打算让祸星降临，让祟神支配人间。故而召唤英灵时恶质地加诸阻碍，早打败早回收，反正对它而言不过都是燃料。

“别以为这种程度……就可以让我认输！”

哪怕记忆都被替换，这份留存在灵魂中的牵绊，依然指引着立香再度为他倾心。历尽坎坷才掌握在手中的命运，断然没有被收回的道理。倘若一重奇迹不够铸造两人相伴相携的未来，就再加一重。那份觉悟化作向彼方呼唤的号角声，此刻正在耳中如浪涛般响亮地一重重拍打着。

“已经全部都记起来了，查理。你也可以……不用再顾虑我而一味在背后守护了。”

年轻的御主举起握拳的右手，上面仅剩的令咒在飘飞的光点下倏然亮起。

“我是迦勒底的藤丸立香，人理最后的Master。是带着专属于我的Saber，来给你们这个抑止力搞砸了的平行世界收拾烂摊子的人。”

“听好了？我不允许这个世界的圣杯再拘束他的能力，让他只能屈从于圣杯战争的Servant这一身份。我要完完整整的力量回到他的灵基，要他能够全力以赴，以最帅气的姿态达成使命——”

最后一道圣痕，伴随着少年爆发的怒音而尖锐闪烁。

“以令咒命之！！”

“——破除一切禁制，到我的身边来！十二勇士之王，查理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