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年收拾东西的时候,翻到了上次回她以前的家发现的老旧翻盖手机。
旧了就是旧了,尽管修好也会再坏。
她拿着它发呆,不禁想到母亲拿着它打电话的样子。自己小时候也喜欢拿着它拍照拍视频,不管什么都想拍,以前的电视机上播放着《猫和老鼠》,她都想录下来,等到以后无聊的时候看,只是当时的手机录电视总是不清楚的,会有黑色条条出现,但是却不妨碍她看。
除了《猫和老鼠》,她还录了《花园宝宝》和《海绵宝宝》。
记得当时妈妈在洗衣服,她起来的时候电视机就开着,正在播放《海绵宝宝》,她喊妈妈:“我想看花园宝宝。”
妈妈放下衣服过来,说:“没有花园宝宝,只有海绵宝宝,你看,这写着海绵宝宝。”妈妈指着一旁竖着的字。
坐在沙发上盖着喜羊羊被子的女孩好像很是失落,她说:“那有没有喜羊羊?”
妈妈摇摇头:“也没有。”
女孩妥协了:“好吧。”
那是第一次看《海绵宝宝》,看着看着就入迷了。
一般下午会播喜羊羊,只是爸爸通常会和她抢遥控器:“咱不看喜羊羊,我给你开个好看的。”
说完就换了足球频道。
女孩看着看不懂的电视。
爸爸说:“你看,黑娃娃和白娃娃打球,可有意思了。”
就这样哄着季年一整天都没看成喜羊羊。
老旧的东西总是能勾起人很多回忆。
昨天去了小时候只去过一次的游乐园,那么今天她突然想再回家看看,让周月陪她回去。
她和周月说,周月表示很乐意。
一个斑驳的矮楼,墙壁上掉漆,将红色的砖头露了出来,窗户外有一条杠,专门用来搭晾衣服和床单,树上有一些鸟窝,电线杆上也落着小鸟,叽叽喳喳的,在炎热的盛夏格外吵闹。
这个小区很破旧,看起来就像是八九十年代的楼层,却还是有人在里面住,不妨碍生活气息的扩散。经常传来小孩的哭闹声,还有幼童一起玩耍的声音,地上画着有跳房子,还有一些小女孩正跳着皮筋。
小区里面有空地,里面是健身器材,也有不少孩子在那里玩,时不时有大人们来这里喊自家孩子回家。
这一切都很旧,可是孩子们身上又散发着很新的光彩,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破旧的地方,有一天会将孩子们身上的这些光彩模糊掉,像家里老旧的瓷砖,尽管经过周月细心的打扫,光芒却依然模糊着,斑驳着,被划痕划着。
楼道依然是灰尘满天,下午的暖阳穿过毛玻璃将光芒照射进来,灰尘似乎在这光线下飞舞地更加疯狂,像是要在这短暂的光芒下散尽自己生命的所有,因为只有光芒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红色的地毯被岁月覆盖,看不出原本的样子,钥匙也生着锈。
一切都在昭示着,过去了,都过去了。
季年轻轻打开门,有了上次的经验,她已经知道该怎么把这房门打开。
还是原来的样子。
和楼道不一样,和小区不一样。
这房子受着屋檐的庇护,不知外界是如何饱受岁月的摧残的。
季年走进去,四处看了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她似的,她朝着电视机前柜子走去。
电视机被白色的布子盖着,却并不妨碍灰尘穿过布子的缝隙附着在电视机表面。
季年轻轻打开抽屉,灰尘在一瞬间溢上来,她下意识屏住呼吸往后退一小步。
周月走到她面前。
季年看了她一眼,道:“这是我家。”
周月轻轻点头,道:“嗯,看得出来,你小时候一定过得很快乐。”
季年轻笑。
她低下头,翻了翻在抽屉里的纸。
一张张泛黄的纸硬邦邦的,随着她翻的动作发出声响。
季年看到,第二张纸有些微的不同。
她拿起来。
那是一封边边泛黄,里面却白嫩的信。
上面是一行行娟秀小巧的字体。
季年一眼认出,这是她妈妈的字迹。
小时候,她记得妈妈有一个本子,是绿色的硬皮纸,上面画着范冰冰饰演的金锁,背面是一只蜻蜓。她小时候害怕虫子,总是不敢看这只蜻蜓,手也不敢摸,妈妈却是一直拿这个吓唬她逗着她玩。
妈妈在上面记各种事情,但是大多数都是记的账,不管是数字,还是文字,季年都能一眼看出这是她母亲的字迹。
信中写道:
年年,不知道你会不会回来这里,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发现这封信。
希望你会发现。
年年,展信佳。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早已经不在人世了,我选择离开,是因为我想解脱。
我自诩是一个乐观的人,所以在你父亲查出癌症的时候我只低沉了一小会儿,就马上打起精神来抗住,因为我要治好你父亲的病,养好这个家。
但事实并不是我所想的那样,真实情况越来越严重,越来越紧迫,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你父亲还能坚持多长时间,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你父亲的眼睛闭上,看见他的心电图慢慢变平。
我竟然出乎意料地沉默,我没有感到悲哀。
我想,可能是因为在这之前,我已经体会过了无数次希望变成绝望的感觉,体会过无数次以泪洗面的感觉,也早就做好了面对你父亲去世时的准备了。
我甚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因为我终于不用受苦受累受尽白眼地去养活这个家了。
但是我唯一的牵挂还是你。
年年,不要怪我,我本来就是一个自私的人,只是对你们的爱使我坚持了这么多年。
你还小,我要是走了,你该怎么办呢?
于是我拜托了你父亲的远房表弟,让他来抚养你长大,他会好好对你的。
不要怪我,我没有让你感受到家庭的幸福,没有让你感受到浓厚的母爱。
把你后来的路安排好之后,我就去跳海了。
这里没有海,却并不妨碍我朝它走去。
小时候,我最是向往大海。
我是山里的孩子,被山困了一辈子。听家里的老人说,远方的大海很漂亮,很广阔,比山还要广阔,所以我想去看看,在大海里消失,应该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吧。
年年,如果你看到了这封信,别哭,也别对生活丧失信心,你要坚强地长大,然后走出这里,去往远方。
我不敢说让你代替我去看看外面,所以你要为你自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年年,别哭,你要开心。
年年,妈妈爱你,爸爸也爱你。
年年,别哭。
二零一二年十二月三十日,留
季年的手指轻轻颤了颤。
她没哭,只是鼻子有些酸涩的意味。
这么多年了,她早就忘了母爱的感觉,只记得父亲那场难赢的病。
她小心地把信纸折起来。
周月没看,她在她拿出来的时候就转身去别的地方了。
季年呼出一口气,把信纸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她道:“周月,确实是我妈拜托的季叔叔。”
周月顿了顿,道:“没关系,都过去了。”
季年点点头,道:“走吧。”
周月和她并排。
季年把门上锁。
她又看了看,心里想,或许她再也不会来了。
她把钥匙放在地毯下。
周月朝着那束光线拍了张照。
季年看着她,道:“我上次来的时候也拍过。”
说着,她把手机拿出来,翻到了上次的照片。
周月把她刚拍的照片放在季年手机旁边。
两张图片对比。
好像别无二致,只是光线后面的墙皮掉得更多了。
出了小区。
这周围的一切像是被时代的洪流甩在了后面。
别的地方正争先恐后地向前进着,却只有这一片地方还都是老样子,穿着白色背心的老头坐在门口扇着扇子。
她们继续往前走。
树木是鲜绿,柳条随着风轻轻摇曳,大街越来越平坦和宽阔。
天空一排鸟儿飞过,发出充满希望的叫声。
旁边高高的草丛上有粉色的花儿开着。
一切都在昭示着,朝前吧,向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