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头凌度与贺宜在拓栀城内兜兜转转，转眼日暮西斜。
凌度思前想后还是在街市上买了一条额带，想着眸色虽然没法遮掩，额头上那血色花纹毕竟醒目，还是多少挡上些保险。
两人寻了一家背巷子里的旅店，贺宜正要跟小二说住店，余光一扫之际，隐约好像看到一抹白色，就被凌度拉到一旁。
“云纹北斗，那是悯正阁的人。”凌度带着贺宜坐在一张方桌上，压低声音，“不成想就连玄闪都有他们的人。”
贺宜没有回头去看，而是顺理成章拿起茶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水。他用手指轻转茶杯，低头沉思片刻，轻声道：“在下从前游历大昭时，曾见悯正阁在各处开学堂、收束脩。悯正阁的学堂文武皆授，束脩高昂，那就是他们的财路。大昭境内如此，或许十三城内也是如此。”
“昨晚向承岚已然找到心神山，若他有心搜捕我，今日他的号令应当已经传遍了悯正阁上下。”凌度垂着眼眸，端起茶杯啜饮一口，“须要小心行事了。”
“不过悯正阁的人怎么会到这背街的旅店里来？”贺宜疑惑道。
两人各自陷入思绪，跑堂的恰好在这会儿快步走来，利落地将手巾搭在肩膀上，弯腰笑道：“二位爷吃点儿什么？”
“先给我们温一壶酒，切二两牛肉。”
贺宜说着，状作抬头去看店小二，眼神若有若无地扫过远处桌边一身白衣的人。那人整好了衣摆落座，恰好与贺宜坐在同向，面朝门口，应当注意不到背对着他的凌度。店小二离开之后，贺宜也重新低下头来。
“看那样子是在等人。”贺宜说道。
酒肉很快端上桌，小二又去伺候别的客人。瞧着天色是恰好到了膳食的时辰，原本门可罗雀的店里突然一下热闹起来。
悯正阁的门人坐在靠墙的第二桌，是个醒目却不太喧闹的地方。要等的人许久不来，此时他正百无聊赖地端详着缺口的陶瓷茶缸，面前的饭菜一口未动。
凌度没什么胃口，贺宜自己倒是吃喝得很是满足。二两牛肉吃完他又叫了几个菜，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还不忘了关注着门边。
“凌兄，你也多少吃点儿，不然哪有力气赶路。”
凌度听劝，拿起筷子随便挑了几棵青菜搁进嘴里就又撂下了。他拿起酒壶正要给贺宜添酒，就看他直摆手，含混地说道：“不必了，在下没什么量，哪怕再喝一口都够瞧的。”
凌度被逗乐了，心想这位还挺知道自己的斤两，如今这样的人实在不多见。于是他换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面前又一个盘子空了，贺宜抬起手正要再叫小二，动作忽然顿住。
“凌兄，他等的人来了。怪了……那人应当不是来自旷世的，看相貌是真正的玄闪人。”贺宜的手停在半空，转而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端起杯子挡住自己半张脸，仰头饮尽了茶水，“看那样子他们这就要走。”
凌度没有犹豫，直对贺宜说：“你去置办住店一应事宜，我跟上他们。”
贺宜看他决心已定，也没问缘由，只是点点头。
“他们走了。”贺宜说道。
凌度闻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他心中默数五下，起身出了店门。
夜色已然降临，今夜无月，四下一片浓黑。街巷狭窄，凌度左右看了看，便看到白色衣袍的下摆拂过砖墙的边角。
就看凌度散步一般朝那个方向走去，等转过转角再看，整条街上却只剩了前头那两个人。
原来凌度已然悄无声息地施展轻功，挑着无光的犄角旮旯落脚，一路追随。
那两人显然目标明确，玄闪人走在头前，悯正阁的门人随后跟上。两人在小巷之中七拐八拐，最后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院。
凌度在院门之外的大树之上停下脚步，看院子里其中一个房间亮起了灯光。
他飞身上了房顶，俯身掀起一块瓦片向下看。
那两人大约也是防着隔墙有耳，一句话也不说。就见那玄闪人戴上一只极为厚重的手套，伸手去一口大缸里摸索。
片刻后他握着拳头伸出手，悯正阁的门人低头去看他的手，好像从他指缝中看到了什么，便自腰间解下钱袋，直接整袋递给那人。
玄闪人将手套里的东西放入一个小瓷罐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两人这便做成了一笔生意，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外人谁也不知道他们买卖的是什么。
凌度定睛去看那玄闪人的手套，终于在小指处看到了一块不同寻常的痕迹。他仔细辨认，最后皱起眉。
那是一块血迹。
不管他刚才伸手从缸里摸出来的是什么，都绝对不会是好东西。
按照外面对玄闪的传言判断，那很有可能是蛊虫。
凌度身为毒师，对蛊虫只是略知一二。养蛊虫最简单的方法便是将各种毒虫养在一起，让它们相互咬斗，留到最后的必定就是最毒的。
但是悯正阁能出整整一袋银子买的蛊虫，怎么也不可能这么简单。
屋内两人已经各自离去，情势容不得凌度多想。他看了看两人的去向，最后决定跟上那个玄闪人。
悯正阁的门人就是跑得再远，最后还是得回到他们的书院去。这玄闪人就不一样了，他能养出价值千金的蛊虫，一定值得一探究竟。
拓栀城虽说繁华，也仅限于主街。毕竟地处边陲，背街小巷到了夜里根本没有灯火，那玄闪人的步速却丝毫没被拖慢，看来是轻车熟路，走了不知多少次了。
少了悯正阁的门人，凌度就敢跟得更近。不知跟了多久，那人忽然一个转弯，在一道城门前停下脚步，打怀中不知掏出了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守城的人一看便放行了。
这道城墙不像凌度来时遇到的城墙一样年久失修，而是高大气派，向远处绵延而去，以至于一眼望不到头。抬头一看，上面每个垛口都有人影，时而还有队列走过。虽然几乎无人进出，但每一扇城门口都有士兵把守。
凌度没有硬闯。他估计了那城墙的高度，哪怕站在最高的树木上也望不到里面去。于是他几步蹿房越脊，离开了城墙几里之外。
这时他才敢跃上树木。四下没有灯火，他离开主街已经很远。
于是他大概估摸着自己来的方向，朝着有灯火之处一路返回。
夜风凛冽，远处有桃花和春桂的香气幽幽而来。万家灯火星星点点，都从他眼前心上掠过，不知怎么让他想起了心神山。
凌度曾有过独自飘零的时候。那时真是暗无天日，可他也不觉得苦，因为他知道，天下毒师都是如此。要做毒师，必然心比铁冷、血比药毒。
可不知道怎么的，如今他流落江湖甚至有了一位不错的旅伴，却反而觉得孤独。
好像心和血刚被什么东西焐热，忽然天地改换。风云雨露，终究还是一个人咽下了。
好在那家旅店不算难找，没让凌度想得太远。他落了地，自原路走回旅店门口，就见贺宜独自点灯坐在大堂，在桌上铺开他那张宝贝舆图，还在描描画画。
此时贺宜听见脚步声，抬头就见凌度进门，于是笑了笑，收起舆图。
“凌兄一路辛苦。有什么收获？”
两人熄了灯，上楼进屋。凌度描述自己一路上的见闻，说到那巍峨的城墙时，贺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按照凌兄说的方向，你看到的，或许就是梵阿楠关。梵阿楠关横贯玄闪边境六城，与大昭的柯禁关不相上下，少说也有百里之长。除了玄闪人，该是上百年无人进入过关内。”
“那悯正阁的门人应该是从玄闪人手里买了蛊虫。可是目前尚有两事不明：一是悯正阁要蛊虫何用，二是他们买卖蛊虫为何不做伪装。”
贺宜笑了：“其一在下也没有答案。不过那其二，在下倒是能跟凌兄解释解释。
“拓栀城虽然繁华，毕竟还是边境十三城之一，随时可能不太平。在这种地界，就属大门大派的旷世中人最有底气。你想，不管是玄闪还是大昭的将领，要闹事多半都是以‘抓反贼’为由头，找平民百姓的茬儿。虽然抓回去不一定真把你怎么样，毕竟时间耽搁了，还是怪麻烦的。
“但要是穿了悯正阁的道服，那可就不一样了。远了不说，就说十三城之内，无人不知旷世悯正阁的大名，无人不晓云纹北斗的道服。只要穿着悯正阁的道服，那就没人找他们的麻烦。他们一路畅行无阻获得的便利，比起被人识破暗中勾当的风险来说，还是要大得多。”
凌度点头，脑子里还是想着蛊虫那点事，对这一番解说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贺宜看他心事重重，想着让他分分心，于是有意岔开话题，就着刚才的话头又说道：“说起来，在下好像还没见过烬长天的教纹。”
“那自然是因为本座太过低调，压根儿没给你们看过。”
凌度和贺宜闻声皆是一愣。
原本门窗紧闭，本不可能有风，此时却是清风拂面。两人扭头看去，就见窗户大开，一个人靠坐在其上，一条腿折起踩着窗框，另一条腿自在地荡在墙边。
黑沉沉的夜色也掩不住那人一身绛红，镶金的下摆随着他的腿轻轻摆动，宛如朝霞红日，且待冉冉，必定永恒。
还是贺宜率先反应过来，冲着窗边抱拳拱手，乐道：“墨教主，别来无恙。十年不见，您还是这么不走寻常路。”
墨即冲两人一笑，这才从窗户上翻身下来。
“凌度，我平时都怎么跟你说的？心别那么重。该知道的事儿总有一天能知道，你现在光靠猜肯定是什么也猜不出来。”
凌度呆呆地看着墨即向他走来，不觉咽喉一紧，心中那点儿郁气不知怎么就随着他的三言两语消散了个无影无踪。
二人短暂别离，如今重又聚首。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第六回的我：武侠嘛，主角分分合合很正常，大纲都写好了迟早会见面的。
写到第八回的我：我的cp三章没见面了！！！三章！大纲什么大纲！笔在我手里你们给我见面！给我见面！！！（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