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说到，墨即与凌度二人在练武场一场比试，暂且压制了躁动的魔魂。

现下墨即坐在凌度屋里，翻来覆去地看自己那只被包扎过的左手，又抬头看那人在屋里忙前忙后，将自己每一味压箱底儿的珍惜药草都翻了出来。

“忙什么呢？”墨即饶有兴致地看着凌度。

凌度这时正背对着他，闻言头也不回地答道：“给你准备往后半年的吃穿用度。”

墨即乐了：“怎么着，后半年吃草？”

凌度没搭话。

墨即自讨没趣，也就收了声，心里想着，他就那么一说，我就那么一听，当不得真。

墨即回想自己当教主这十年来，就数山上的吃穿用度最让他头疼。

在外人眼中，旷世中人一个个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可是只有他们这些个当教主当掌门的知道，在旷世之中，寻常的财路可谓是一概没有，门人教众却是一个赛一个的能花钱。

这些人每日里不是写文书苦口婆心地劝你改善山上的吃穿应用，就是冲到你屋里来跟你抱怨他那兵器这样不好那样不行。横竖山上无事可做，从你手上要不来钱，那便天天在你眼前晃悠，看谁熬得过谁。

烬长天上下一百来号人，平时的开销基本靠着门人下山历练替人除灵，或是在各地揭悬赏榜追逃拿赏金。自墨即当上教主以后，烬长天处处低调行事，教众下山的也少，大富大贵是没可能了，日子倒还过得去，算不上清贫。

饶是如此，墨即每日里也得使出浑身解数，才能劝得要改善吃喝穿用的跟一心要买兵器的两拨人别打起来。

故而墨即一听凌度要替他准备出半年的应用，实在觉得不大可能，也就没再往深处想。

墨即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撑住自己的头，坐在窗边看着凌度。那人正弯腰在桌上捣鼓什么东西，一点烛火如同被他拥在怀中，将他的身影放大许多映在墙上。

如火一般炽热，又如黑夜一般沉寂。

“你一说吃穿用度我还想起来了。凌度啊，本座这才几天不看，你就又采买一批药材？咱们山上的兄弟挣几两银子也都不容易，下山除灵都快让人当成江湖骗子了，你还不省着点儿花？”

“是，属下知错。”

“哟，今天怎么认错认得这么脆生。”墨即笑了笑，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长叹一声，“说真的，你可知错？”

凌度的动作一顿，随即站直了身，沉声答道：“属下知错。”

“错在何处？”

“擅取秘宝，逆天而行。”

“后果如何？”

“轻则身死，重则乱世。”

“如何弥补？”

“离开此地，自寻出路。”

墨即闻言，眸光暗了暗，再也没有说话。

烛火毕剥，两人一同沉默。

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下一刻门被砸响，外面传来焦急的喊声：“护法！凌度哥！不好了！”

凌度回到里屋不知去做什么了。墨即起身过去开门，就见□□又是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

“小师叔，你不是最会追踪？体格这么差，怎么跟人同行千里。”墨即戏谑。

“教主，您在这儿刚好。”□□深吸一口气，“您快去看看，悯正阁来人把咱们山给围了！山下的教众说悯正阁主带了一群人来，但是因为天色太黑，看不清到底来了多少人。”

凌度此时闻声也出来了，两人听罢□□的话，对视一眼。

“凌度，时候到了。错也认了，那就自寻出路去吧。”墨即笑道，“小师叔，先替本座抵挡一阵。”

□□气还没喘匀，闻言立刻又提步出了门。

“你一个人应付得来吗？”凌度有些不放心。

“少瞧不起人。”墨即眉毛一扬，“你以为我当这十年的教主是白当的？跟他推个太极，少说挡他半个月不在话下。”

凌度无言，转身又回里屋去了。

桌上那支蜡烛的火焰不安地跳了跳，眼看快要燃尽。墨即看着它出了神，却忽觉一阵风自未关上的门口吹来。

蜡烛灭了。

墨即转身向门口走去。

凌度静静地站在里屋，借门外月光看着墨即的背影，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但凡感觉压制不住魔魂，就回山上来。”

黑暗之中，墨即忽然在门口站定。他微微偏头，月光落在他的肩上，挂在他的眼睫，唇边光影随着他的话音闪动。

“就是死，你也给我回家来，死在我身边。”

说罢，墨即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

走到半途，墨即又遇到了□□。还不等墨即开口调侃，□□抢先问道：“教主，护法错在何处？”

一句话把人噎住了，墨即缓了一口气才笑出来：“擅取秘宝，还不算有错？”

“可那不是为了营救教主吗？”

□□梗着脖子，看样子非要跟墨即辩驳到底。墨即摸了摸鼻尖：“不论为了什么，那可是数百年无人触碰的镇教秘宝，不经本座同意，擅自取出就是有错。再说了，他是有错，可是谁也没说要罚他吧？本座高低还是个魔教教主，凌度救我一命，错便错了，谁要找他的麻烦，还要先过本座这关。”

“那为何不让护法留下来？”□□的神情改换成了疑惑。

“留下来做什么？”墨即漫不经心地说道，“小师叔，你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什么？”

“也不知道你跟着你凌度哥这么些年，把他那点精明劲儿都学到什么地方去了。”墨即摇摇头，还是耐下心跟他解释，“秘宝现世，异变人尽皆知，却无人知道咱们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倘若真让凌度留下，那不如同是把家底儿摆明了让人家看？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怎么回事儿。”

“可您让他走，他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谁让他躲一辈子了？”墨即有些奇怪地看着□□，“你瞧他那个性子，能甘心躲一辈子吗？能躲一时就足够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天底下的事儿，谁也说不清。”

听墨即那个意思，虽然往后的事一概不知，却还是如此胸有成竹，□□也就没法问了。

两人一同来至山门前。夜色浓黑，教众为墨即让出一条路，墨即走到他们身前，正看到悯正阁主向承岚站在山门口。

这向承岚，乃是旷世第一大门派悯正阁的阁主。他身为一派之首，一身沉稳的气质不言自明，和那一身云纹北斗的白袍自然相合。

两人对面而立，墨即先一步露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跟向承岚客套起来。

“向阁主！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不知您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墨教主，同其他人或许要虚与委蛇，但是你我之间，不必了吧。”向承岚的神情依旧严肃，“你知道我所为何事。”

墨即碰了个钉子，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笑道：“看您这话说的。您是前辈，晚辈跟您客气几句，不是正常的很？您要这样说，那在下也就明白了。您是看见今日心神山山中异象方才找来的。没错吧？”

“墨教主是聪明人，不用我多问。”向承岚的脸色似乎缓和了几分，“既然如此，那就烦请墨教主给悯正阁一个交代，也给旷世一个交代。今日心神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墨即心里冷笑。这个向承岚，开口就是大门大派的风气。又是给这个交代又是给那个交代，他山上发生的一切分明没碍着任何人的事，却非要给这些外人一个交代不可。

然而墨即一低头就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开始垂头丧气地对着向承岚倒苦水：“实不相瞒，向阁主，今日不知是怎么回事，忽然有一队人马攻到我这小山头上来。我们烬长天虽说是个魔教，可是自打我当了这个教主，那真是万分的小心，跟谁也没结过仇。结果您猜怎么着？那些人被我们击退，留下了这个。”

向承岚半信半疑，接过墨即递过来的东西一看，神色凝重起来。

这正是白天里肖掷海留下的腰牌。

腰牌是金属制成，上面书有变体的“灵心”二字。

“灵心洲的人？”向承岚皱眉自言自语了一句。

墨即站在一旁也不出声，默默地看着向承岚垂下眼眸、陷入沉思。

不消片刻，向承岚好像忽然反应过来，神情复又严厉起来：“这与山中异象有何干系？”

墨即确实也没盼着这么一块腰牌就能让向承岚分心。此时他甚至更加痛心疾首，两手一摊哭丧着脸说道：“您说这叫什么事儿！那群人里领头的是打从玄闪而来，修习的乃是蛊虫噬人的邪门儿功夫，故而我们谁也没敢使出御灵之术对敌。眼看我们落了下风，我们山上那位左护法，嘿！好一个左护法！看着我们像是打不过对方了，人家自己偷偷取了镇教秘宝，扔下我们就要溜之大吉！”

向承岚眯起双眼，好像要从墨即的神情中辨别他说的是否实话。

墨即长吁短叹，自顾自念叨着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过一会儿又把□□揪到身边，拿他撒气一般一通指桑骂槐。

“还有，您可不知道，原本我是要拦下他的。刚才那阵子您看见没有，就是我跟他说，有本事你跟我正儿八经打一场，打赢了我就放你走。”墨即哀叹一声，“结果呢？他掐一个御灵诀，竟然威胁我要烧了我这小山头！哎哟！我这个冤呐！”

刚才墨即与凌度体内的魔魂对上，那魔魂向天上放了一把火，方圆百里都没有看不见的道理。此时墨即主动解释了那把冲天的火，哪怕向承岚依旧半信半疑，也没理由继续为难他了。

“您瞧，我们烬长天也不如原来了。整座山上不过百十来号人，原本除过我就没有一个人能敌得过左护法，何况他如今有秘宝加持。且不说现在想找人都没地方找去，哪怕找见了，谁能把他带回来？我这会儿也真是焦头烂额……”

墨即自顾自哭惨，向承岚沉默半晌，最后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墨教主此番遭遇，无论谁人闻听都会心生恻隐。可灵心洲久未出世，此次攻山毕竟干系重大，恐怕并不简单。我等前来，也希望能为墨教主排忧解难，不如让我等进山中替您看看，免得留下后患。”

想也知道向承岚不是那种三言两语就能劝走的人。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实际上就是硬要找个借口上山搜人。墨即早早让凌度离开，也是早就料定免不了搜山这一遭。

墨即此时丝毫没有犹豫，一面仍旧维持着痛定思痛的神情，一面侧身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向阁主真是及时雨！各位同道请，若有所发现，我等感激不尽！”

向承岚意味深长地看了墨即一眼，显然也没有尽信。随后他稍稍侧身，抬手一挥，一众门人一言不发地进了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