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送完了李恪也没闲着，马不停蹄回家准备家访的事宜，了解学生的家庭生活情况也是必不可少的，她直觉二丫缺席课堂并不是因为生病，也是时候去看看她了。

月光溶溶，流淌在夏夜的乡村，屋门前笔直立着一男子，素白修长的手中执着一盏灯火，不住往远处张望，清俊的面容被月华镀上一层朦胧的光影，恍惚间似飘渺难寻的仙人，难以抓住踪影。

“沈小姐，怎的回来这般晚？快些去睡吧，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那“仙人”一瞧见她，朦胧遥远的身形就变得鲜明生动，唇边绽出笑窝，快步迎了上来，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剑眉微蹙，眼角眉梢都写满了关切。

院里原本熟睡的大黄狗也闻声赶来，尾巴摇得飞快，不停发出哼唧声往沈墨身上蹭，眼巴巴望着她，没来由的，她竟觉得这一人一狗的表情分外相似。

沈墨摸了摸大黄的脑袋，后者舒服得眯起眼睛，秦千澜见大黄分走了她的注意，薄唇轻抿，伸出一指勾住它的项圈，把它轻轻拎起在空中转了个方向：

“好了，你也该去睡了，不然明早罚你没有骨头吃。”

大黄听懂了似的悲愤嗷叫一声，尾巴耷拉下来，一步三回头地回了自己的狗窝，团成一团安分睡觉。

堂堂摄政王殿下和狗争风吃醋，沈墨强忍住嘴角的笑意，接过他手里的灯盏，看灯芯已烧了大半，应是在这等了有一会了，一时心中一暖，指了指祖母的卧房，压低声音问：

“老太太睡下了？”

借着昏暗的夜色，秦千澜顺理成章牵起沈墨的手，两人一同步入院中，同样小声回道：

“嗯，我担心老人家休息不好，就劝她先睡下，我在这等你。”

沈墨没有错过他话里的一丝幽怨，似乎是在抱怨她回来的太晚，一时心里发痒，又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这可不能怨我，还不是要给太子殿下课后辅导？哎，你是不是平日对他太严苛了，那小孩一提到你就吓得不行。”

“实在对不住，沈小姐，是我教导无方，”秦千澜深感愧疚，明明是自己失职，却连累她不能休息，“我······确实不擅长教导别人，但他以后要撑起整个大雍，我必须对他严苛，这是我职责所在。”

他轻叹一声，眉宇间的愁容更深，却又话锋一转：

“不说这个了，沈小姐，你怎么还不去休息？”

沈墨被秦千澜严厉的视线盯得有些心虚，她算是稍微能和那位小太子感同身受了，余光瞥见他手里的东西，又理直气壮地反驳：

“我要准备明日的家访，还不能睡！再说了，摄政王殿下，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她抬手一指秦千澜右手里的公文，活脱一偷腥的小猫，得意地朝他眨眨眼，秦千澜不动声色把右手拿的公文背在身后，掩饰似的轻咳一声：

“咳，既如此，不妨一起？”

“正有此意！”

两个都想劝对方早睡的人劝服未果，故双双携手决心一同当夜猫子。

这一夜，秦千澜屋里近乎彻夜通明，两个贴近的身影各自在书页上写写画画，又不时小声交谈些什么。

翌日

沈墨洗漱完毕后，又在妆台前耽误了不少时间，这段时间为了第二轮变形记她又开始熬夜，很快收获了秦千澜同款黑眼圈，不得不用妆粉遮盖。

但只要这次成功，她就能把农家孩子送入国子监，享受更优渥的教学环境，所以她也是下了十足的功夫。

待一切准备就绪，沈墨丢给院里的大黄狗一根肉骨头，满足地摸了摸它毛茸茸的狗头，就提起她给李家准备的菜蔬鸡蛋之类的菜篮子出发了。

李成家在村东头，路上正好经过玉米地，能顺道视察一下皮小子们有没有好好干活。

遥遥望见学生们费力挥着锄头耕地，大多不得其法，既费劲又耙不住土，很快就有人打退堂鼓，动起了歪心思，趁着秦千澜还没来，常年厮混青楼的李恪轻车熟路走上前，轻握住周未央的手，顶着张水嫩的娃娃脸好声好气哄道：

“周姐姐你人美心善，就让我在这歇会吧，你瞧，我的手都磨起泡了！”

他委屈地把皮都没破的手送上前，可惜周未央不吃他那一套，无情拒绝：

“少来这套，你手比我脸都干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见李恪灰溜溜回去继续干活，沈墨满意收回视线，继续脚下的步子。

不愧是她的助教，就是靠谱！

她脚伤还没好全，走得不快，待到了李家门口，李伯应是上地里干活去了，往日李成都会跟着，她刚才没看见李成，想来还在家里，可她敲了好几下院门也没有回应。

沈墨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进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刚走到屋门口就听见李成的声音，只是像在和什么人争吵，还带了些哭腔，紧接着一道尖锐的女声从屋里传来：

“你给我滚到一边去，别护着那死丫头！李二丫，你还很骄傲是吗？什么狗屁院案首，那些我不懂，我只知道你整日出去学着那些男子读书，愈发不像话了！你去打听打听邻里街坊是怎么说你的？说你是个男人婆，没人敢要啊！！！”

又是一阵锅碗瓢盆摔在地上的响声，沈墨心一紧，把菜篮子放到院里的桌上，就推门而入想去劝架。

正屋的桌椅已被掀翻，桌上的东西杂七杂八掉了一地，李二丫的辫子也散了，狼狈躲在哥哥身后，一个身着蓝布衣、身材结实的妇女气势汹汹拿着笤帚去追打二人：

“躲什么躲？我警告你，不许再去那劳什子学堂！你就是跟着沈墨学坏了，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不仅抛头露面办学堂，还和来历不明的男人厮混，把你带坏了怎么办？你就该在家好好学女红，将来才能嫁一个好人家！”

这话也彻底把李二丫激怒了，她一把抹掉脸上的泪痕，顶着通红的眼角吼道：

“我不许你这么说沈夫子！多亏了她我才有机会读书，正是因为我看过太多书了，我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广阔，我不甘心去过你说的那种生活！拿了榜首我就是骄傲怎么样？那些男人可以，我凭什么不行？！”

“——你！”李婶气得发抖，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平日乖巧的小女儿敢出言顶撞，正巧脚边落了一本李二丫从学堂拿回来的那什么课本，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想把书撕了，却被人抢先一步。

沈墨眼疾手快把书捡起，仔细把书封上的土灰拂去递给李二丫，柔声道：

“拿好了，课本可要保护好，不然以后上课不就没书了？”

李二丫怔愣了一瞬，接过课本，吸了吸鼻子，郑重点了点头。

母鸡护犊子一样护着妹妹的李成也忙从地上起身，求助地看向沈墨：

“沈夫子······”

他本不想麻烦夫子，想着再劝劝娘让二丫去上学，谁知竟到了这种地步。

沈墨朝他点点头，示意不必担忧，看来这初次家访，就碰上了硬茬啊。

李婶也反应过来刚说了人家坏话，也不知道她听到多少，一时有些尴尬，板着脸粗声问：

“你、你来干嘛？”

“来家访，看看李桃学子这两天为何没来学堂，”沈墨露出得体的笑，也郑重叫了李二丫的大名，温声朝二人道：

“李成，你带着妹妹先去外面玩吧，我有事要和你们娘谈谈。”

李成欲言又止，他生怕自家亲娘和沈夫子一言不合动起手来，沈夫子细皮嫩肉的，如何受得？

要不，去找秦公子过来？

心里打定主意，他点点头，帮妹妹理好凌乱的发髻，就牵着她的手带她出去。

沈墨看着兄妹二人远去，收回视线，李婶已把笤帚放回原处，简单收拾了下一片狼藉的正屋，堪堪留出两人落座的地方，她朝凳子努努嘴，示意沈墨自便。

沈墨之前有幸跟着带队老师参与过家访，其中不乏有这样不配合的家长，“熊家长”也算是跨越千年的难题吧。

她暗自感慨，在凳子上坐定，斟酌了番用词，而后谨慎开口：

“李婶，既然朝堂并未取消李桃的资格，就说明他们默许此事，李桃若是继续科考很有可能成为大雍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官，以后也能······”

还未等她说完，李婶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我听不懂你们读书人的这些弯弯绕绕，什么当官，那是男人该干的事！李成这小子去学学得了，她一个姑娘家凑什么热闹？我们穷人家哪来闲钱供她念书，我只盼她安分守己学好织布女红，将来嫁个好人家！”

到底是干力气活的，声音中气十足，穿透力极强，震得沈墨耳朵疼。

她原本是想和李婶好好谈谈，关于李桃未来的发展，若是资金不足她可以想办法帮忙，可她终究还是带着现代人的思路去行事，忽略了在封建家庭，女子的终身大事不是念书，而是嫁人，即便有钱他们也不愿让女儿变成旁人眼里的异类怪物。

所幸她昨晚也不是没料到对方会胡搅蛮缠，干脆换了思路，话锋一转：

“可若是能免去赋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