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张一页页翻着,存灵阁里死一样沉默。
戒嗔跪在地上,一边查找记录,一边委屈得想掉眼泪。
要是出去,戒痴他们肯定笑话自己倒霉。
“这里!将军您看。”戒嗔在膝盖马上要跪碎的时候,终于找到了那个名字。
将记簿递上去才敢长舒一口气。
将军见到那个名字,爽朗大笑,朝戒嗔夸道:“做得好!”
几步走到存灵阁门边,向门外候着的官兵一招手。
两个干练的人冲进来,架起地上的戒嗔就往外走。
戒嗔大惊失色,两腿乱蹬,慌得哭喊“师父!住持!”
了善心道不好,开口问:“郁大将军这是要作甚?”
那将军握住刀柄,优哉游哉走出,站在阶上,居高临下道:“这和尚知晓机密,恐危害皇家,乱棍打死要好。”
了善身形一晃,几欲倒下。
将军拿着记簿走过了善身旁,悠然说:“了善大师大公无私,为国朝杀弟子,我郁尙义一定向圣人禀明,请示嘉奖。”
说完仰天大笑而去。
了善听见不远处戒嗔的哭嚎和棍棒狠打的声音,两眼一翻,在一众弟子的搀扶中昏死过去。
安州雪也来了,天地间一片彻寒。
春芙裹着厚厚的棉被,在院子开心地蹦蹦跳跳。
姚芷衡在屋里,看春芙胡闹的背影,像极了一个粽子。
她笑着喊:“快进来!冻着怎么好!”
春芙转身,笑得极为开心,“这可是今年的第一场初雪!”
院子里多余的草木都被她俩清除,只留下那疑似会开花的树,此刻枝丫覆雪。
“下雪就下雪,又不是没看过。”姚芷衡跨出屋子,要把春芙捉回来。
“不!这雪不一样!”春芙眉头沾上一点雪花,她用指尖三两下拂落。
“这是我自己看到的雪,家以外的雪!”
姚芷衡一把抓过她,笑着赶她回去:“屋里生着火,暖和。”
春芙倔强地摇头:“我再感受感受!”
说着就仰脸,睁眼看着一块块粘连的雪花洒向自己。
她傻笑着,嘴角扬起。
姚芷衡站在她身边跟着她犯傻。
冰冰凉凉的雪花融化在她脸上,比宾州的冬水凉得多。
“说起来,我家乡从不下雪。”
“嗯?怎么会!”春芙如听天方夜谭,一双大眼睛质疑姚芷衡。
“就是有不下雪的地方啊!”姚芷衡望着春芙眨巴眨巴眼:“真的。”
春芙又抬头看雪,“以前月岚姐给我讲故事的时候,我都没问过她别的地方会不会下雪。”
“我真傻,我以为全天下都会下雪。”
姚芷衡不在意:“不是,你只是没去很多地方看过罢了。这不是傻。”
一朵雪花落在春芙眉心,静悄悄化开。
仿佛仙人一指,春芙忽然开窍。
“姚郎!我想明白了。”
“什么明白?”
“我以前的难过。”春芙目光真挚地看向姚芷衡。
“那天,我说等你让我很难过。”
她别开目光,盯着着面前积雪,絮絮说:“我那个时候不清楚难过的原因是什么。现在我知道了。”
“因为我没有去过很多地方。你的出现,让我想去更多更远的地方,我不想只呆在家里,不想困在厨房和后院。我应该去见识更广阔的世界不是吗?但是没有男人,我就没有出去的理由。”
春芙眉头皱紧,“一直都是这样。”
忽然她笑了:“我在祁梁的时候,讨厌空等;但在这里,哪怕每天依然等你,却是开心的。我想,因为我来了新的地方……”
春芙察觉姚芷衡看着她的目光越来越秋水犯愁,凝重无波,低头改口说:“你当我在胡说八道……”
“不。”
姚芷衡吐出一个字,春芙听来像砸在她心头。
“你很好,你应该去看广袤无垠的世界。你永远值得。”
两人对视,千山万水只在四目之间。
一种高墙倾倒的声音在春芙心头轰然。
尘烟弥散,她在姚芷衡的目光中,看到无边无际的自由。
两人之间的过往,在春芙脑海里一一闪回,最终停留在法善寺的小池塘边。
从夏日到冬雪,春芙终于明白,爱是在瞬间里决定的。
姚芷衡见春芙愣愣地看着她,伸手遮在她头上,替她挡雪花,“回去吧,别真冷着了。”
春芙回过神,见姚芷衡的手掌已经冷到血管紫红。
她害羞地将身上被子的一角递给姚芷衡:“诺,给你。”
姚芷衡被她的动作可爱到,笑着拉过被角朝屋里走,“烤火去。”
白天里的琼瑶晶莹可亲,到了夜里却引得人心惊肉跳。
熄了灯,眼睛泡在黑暗里,眼神各处游移也只是在黑暗里打圈。
啪啦!
似鞭炮炸响。
接着听到呼啦风响,树枝噼啪崩断。
春芙躺在床上,攥着被子,紧张得像是那倒下的树木要穿墙倒在自己脸上。
等到断枝倒地,春芙生生体验到了地动。
一下子坐起来,这觉根本睡不着。
房外雪把树木压断的声音聒噪可怖,在黑暗里简直像一种威胁。
春芙盯着窗户,一瞬不动,和这声响苦熬。
噼里啪啦——交杂着夜雪呼啸。
忽的,窗户外有一点灯光朝她这里越来越近。
春芙眼睛一瞪一闭,扯过被子挡住脸,躲起来瑟瑟发抖。
吱嘎一声,窗户被打开,风雪卷进来。
“春芙,你没睡?”
是姚芷衡。
春芙一下子把被子拉开,跳下床,半蹲在窗边:“我害怕!”
姚芷衡隔着窗子,塞进来一盏油灯。
“有这个就不怕了。”
一下子,屋子里的黑暗被驱赶。
春芙盯着那盏温热明亮的小灯,“你是来给我送灯的?”
姚芷衡在外面搓手道:“对。我觉得现在敲门不好,就想从窗户这放过来。”
她憨憨笑道:“快把窗户关上吧,别灌风进去。我回去了。”
“等等!”春芙面露难色,小声说:“我还是有点害怕……”
姚芷衡心下了然,似乎算准了会这样。
“你把窗户关上,我把被子搬到你门外来,陪你说说话。”
春芙举灯蹲至门边,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
没一会儿,门外就有脚步声和被褥窸窸窣窣的声音。
“你冷吗?”春芙对着门缝喊。
姚芷衡回应道:“不冷!我把火盆生好了,放我面前呢。”
春芙嘴角弯弯,“你怎么知道我会害怕?”
“不是你说的吗?你没有去过别的地方,一直生活在祁梁。那我估计你也没在乡下住过,自然没听过雪夜杂声,害怕也正常。”
姚芷衡将自己裹好,朝火盆边靠拢。
春芙房里没有火盆,却也觉得正在烤火。
她搬来被子,靠着门坐下。
“我是没听过,所以有点害怕。”
姚芷衡语气愉悦:“我就知道。我小时候第一次听见雪压垮树木的时候被下了一大跳。”
春芙问:“你家乡不是从不下雪吗?你哪里听见的?”
“是我十一二岁的时候,跟着我姨母到祁梁的路上听的。”
“是她送你来祁梁?”
“对啊,足足走了两年呢。你知道的,她腿脚不好……”
姚芷衡声音突然断掉,她用木棍拨弄燃烧着的火。
“天气寒冷,不知道她腿疾怎么样了。”
春芙全身被温暖包围:“在我兄长们口中,你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寡言冷情,不可高攀。可是你明明这么温柔,一点都不冷。”
姚芷衡手中的木棍被烧燃,她把木棍插在火盆里。
“他们这么说我?”她笑问,“我白替他们求情扯谎这些年。”
她们隔着门同时笑起来。
“我就说嘛,要是你真的那么不近人情,那两个为什么天天把你挂在嘴上?你肯定有你的好。”
“其实……同窗们都好。在我眼里,没有一个同窗不好。”
春芙听她声音渐渐没落,惊觉今夜不止自己,姚芷衡也无眠。
门那边没了声音,春芙扒门逢一看,只见堂屋里跳动火光。
“你同我讲讲豫成里的人吧!我兄长他们从来没跟我细说过。”
姚芷衡被春芙这句话点亮,笑着回应:“好啊。”
“岑夫子是我们沐德堂的先生。他平时不苟言笑,但很关心学生们。有次夜里,斋舍起火了,他深更半夜从家里赶来,就担心学生们出事。过年的时候,他还会发学生们压岁钱!”
“我和你两个哥哥还有几个相熟的同窗。比如那个郁舟,一开始我们其实不熟,直到岑夫子让我监督他,我们才熟络起来。”
“监督?为什么?”
“其实也不是监督,是我要多检查他的课业,多守他的背诵之类的。”
“哦!”春芙明白过来,笑嘻嘻说:“那不是证明,你一直都在监管别人吗?”
姚芷衡一想,惊讶道:“还真是!”
她继续道:“不过,其实郁舟并不需要我监督他,他学业挺好的。夫子这么做,就是想拉近我和郁舟的关系,让我以后在朝廷里不吃亏。”
春芙愣住了,“还能这样!”
“对啊,虽然先生没明说,可是我和郁舟都知道。”
春芙皱眉喃喃:“他知道?还愿意?”
姚芷衡抱住膝头,望着火盆,恬然笑道:“所以我说,他们都好。是很好很好的少年。”
“我当年初到祁梁,要什么没什么,人又瘦又小没精神。可是他们每个人都没有斜眼瞧过我。”
“这是他们该做的啊。”
姚芷衡摇头,“不。春芙你不懂。”
作者有话要说:前期春芙的爱比较明显和强烈,姚大木头的感情还处于“草色遥看近却无”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