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大人,您怎么又来了?”
衙门外,姚芷衡和春芙站在台阶底下,不得上前一步。一个小厮挡着她俩,直直地站在台阶上。
姚芷衡仰视他:“我来问问卢大人,那三个船上行凶的有下落了没。还望小哥代为通传。”
那小厮年纪不大,做派却已十分老道:“姚大人,再大的案子也需时间解决。不能因为遇险的是您就特意关照啊。我们这小地方,哪里来的那么多人手?知县老爷知道这事了,一定会管,可时间还请您多加宽恕吧。”
“可是已经七天了……”姚芷衡皱眉回应。
春芙脾气一下子上来,叉腰上前两步:“你这叫什么话?难道那帮人霸占着容江,受害的就只有我们吗?倒像是我们故意找事给你们做!”
小厮白她一眼:“莫说什么‘受害’,我们安州确实比不上祁梁繁华,可谁敢说我们治安不好?二位遇见的不巧,偏偏叫你们挨了一遭,可我们安州的百姓并没有啊!”
他敷衍地朝她两个一拱手:“姚大人耐心些吧,请回。”说完一甩袖子回了衙门。
春芙气得直跺脚:“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姚芷衡拉着她,无奈道:“走吧。”
两人行走在街上,沿途街贩寥寥,吆喝声疲软。
春芙还闷着,眼神像丢失了一百两银子一样绝望。
“如果说我在祁梁官场上学到了什么,那就是没有人会理所当然的去做一件事。”
春芙皱眉看向姚芷衡,“可是,这不是他们的职责吗?”
姚芷衡抿嘴笑笑,看着春芙摇头。
“他们的职责,是让这个国朝安稳的运作起来。职责之外,何必去包揽事务呢?‘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春芙不可置信,还是问道:“这样弊端一直积累不也会妨害到他们自身吗?”
“你错了,妨害到的是国朝和百姓。至于他们,保护住自己的利益,再上下打点,混点交情,一辈子只求‘如鱼得水’。这就是世人所谓‘官道’。”
姚芷衡嘴上说的轻松,目光还是黯然。
“那,就真的没有好官吗?”春芙慢吞吞问道,仿佛不愿面对这个问题。
“好官没好下场。”姚芷衡耸耸肩,“他们只能劝慰自己有力尽力,然后在日益困难的处境里,声嘶力竭至死。”
春芙顿时心下悲凉,赶紧开口道:“我们去买东西吧!家里还有好多东西要添置……”
姚芷衡却执著地要把话说完:“大多数想当官的都是前者,他们求安稳,再在安稳里求权。哪怕是那些从最艰苦的底层里爬上去的人,也会为‘安生日子’所动心。最悲哀的是,他们的选择没有什么错……”
春芙心里堵得慌,咬咬牙,开口道:“我看前面那个铺子买的布料不错,我们扯些回去好吗?”
姚芷衡还想开口,但最终只是把话咽了下去,“好。”
没走几步,春芙停了下来。
她面色纠结,眼神低垂,小声问:“姚郎,你会瞧不起那些选择安稳的人吗?”
出乎意料的,姚芷衡摇了头。
“为什么?”春芙疑惑问。
“我没有资格批评他们。”
“春芙,东盛四年一考,每次考试能得官者,百之一二。很多人得到日夜所盼的官位时,早就青春已去。这百之一二里,没有被经年苦读磨去棱角的,又只有十之三四。”
“很多时候,一个人之所以成为什么样子,是时局所定。”
姚芷衡回头看向衙门的方向:“难道我要去恨这卢大人闭门不见?难道天底下就他一个一个‘卢大人’吗?”
她转回来,神色悲戚:“我改变不了时局,就像我最终来了安州。”
忽然她嘴角一弯,颇为自嘲地笑说:“如果我不是去了御史台,说不定我也不会去揽闲事。安稳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
“你不会。”
春芙正色道:“你永远不会。”
姚芷衡脸上笑容退潮一般,神色平淡如纸。
春芙轻轻拉起她的袖子,柔声说:“和他们不一样不是你的错,想做好事也不是你的错。不要因为你的不同而痛苦。”
姚芷衡看向春芙担忧的双眸,努力点头。
“去买冬衣吧,马上天气就要冷得受不住了。”
春芙听她这么说,转头看向刚才要去的布料店,一瞬间反应过来:“对诶,买什么布料,应该买冬衣才对!”
姚芷衡指了指一个方向:“去那边看看有没有。”又从怀里掏出一包碎银铜钱,“我这些天替人写家书赚了些钱,我给你买。”
春芙眼睛瞪大:“原来你早出晚归的,是去做活了啊!”
她连忙接过那些钱打开看,对于现在的她们来说,是笔可观的财富。
春芙却有些心酸,“你不是不爱跟别人打交道吗?怎么开口做生意的?”
姚芷衡说:“其实,跟别人交流没我想象的那么困难。一开始是有些胆怯……但我不能一直让你花费啊。”
春芙看着姚芷衡回神之后亮晶晶的眼睛。
“以前我不愿意近人,多少有些读书人的清高。但是这些天我替他们写书信,渐渐发觉,庠序之外还另有天地。”
姚芷衡的笑容慢慢增多,“无论贩夫走卒还是三姑六婆,大家一起活在这个世界上。担心儿孙远行,难过夫妻分离,报平安,传喜讯,说悲伤,告哀情。”
姚芷衡眼睛里含着两个春芙的小影子:“七情六欲才是人间。”
春芙一笑:“那照你这么说,当官不开心,当老百姓才开心?”
姚芷衡被她的言语逗笑,说:“不是!是自由自在最开心。”
春芙跟着她笑。
“这钱你好好攒着,我买东西是我高兴,”春芙拿出小富婆的款,拍拍胸口:“我出来的时候带了好多钱呢。”
姚芷衡坚持道:“不行。我得用自己的钱。”
春芙拗不过她,只好答应。
去了成衣铺子,两人各挑了两件厚实冬衣。
春芙满怀是厚实棉花的冬衣,身边是姚芷衡,有一种踏入新世界的感觉。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真的离开父母兄长,离开家庭了。
没有担忧与害怕,倒像是鸟出笼,鱼入海,此生没有这样自在过。
今冬初雪,法善寺的山上白雪薄薄,仿佛一层糖霜。
小和尚昏昏欲睡,和师父站在寺门口吹风。
寺中众人都齐聚于此等待贵客。
“戒嗔。”师父喊了自己一声,小和尚立刻清醒,合手低拜。
远远的看见山脚下一对兵马前来,雪天里生生冒出肃杀之感。
戒嗔一下子来了兴趣,在师父身后垫脚望前。
师父侧脸皱眉,警示戒嗔。
戒嗔赶紧收回视线,继续低头。
昨天寺里收到消息,今日闭门,只接贵客。他们一众年纪轻的小和尚凡心未尽,好奇了一夜。结果今日一早差点起不来。
兵人整行步,金甲碎冰声。
他们越近,僧众们越沉默接近死寂。
一队甲兵列队站于两边,阶梯上,戒嗔见一个中年将军踏步走上来。
住持了善迎上去,恭敬地合手一拜:“阿弥陀佛。”
那将军神气倨傲,一身重甲雪花未化,寒气逼人。
“了善大师,鄙人奉命审查存灵阁,还请大师带路。”
了善大师慈眉善目,眉须皆白,没有计较将军的傲气,仍旧和善地说:“请随我来。”
至存灵阁处,那将军下巴点了点了善,随后便进入阁内。
“了善大师,我且问你——宋书映——这人的牌位在哪里?”
阁内只有他二人。
了善大师再次一拜:“回禀将军,老衲年岁已高,阁内供奉是小辈们在管。”
戒嗔在外站立,手被冻得骨节发痛。
内心正叫苦连天,了善行至他面前,拍拍他肩膀:“去吧。”
戒嗔看着住持平静如水的面庞,心里七上八下,摸不准是什么事情。
那将军正在巡视这些灵牌,冷峻的面容完全是外面冰天雪地的具象。
他听到戒嗔进来,忽然一笑:“小师父好啊。”
戒嗔打一个寒颤。
“小师父知道宋书映吗?”
戒嗔心里发毛,此刻只想去大雄宝殿里烧香。
“知道。”他壮着胆子前行几步,伸手一指:“这面第六行第二列便是宋书映施主的牌位。”
将军大步一跨便走到那牌位前,直接取下牌位,眼神如鹰抓兔。
戒嗔不敢说话,只低着头。
缓缓的,他视野里出现一双军靴。
“小师父看管这存灵阁事宜,那知道还有谁来供奉过宋书映的牌子吗?”
戒嗔死命摇头,“没有,供奉这牌子的是这位施主的家人。她的母亲和女儿……”
戒嗔突然想起来:“前些年,好像还有个人,说要供奉好友牌位。”
他眼神一亮:“供奉的正是这位宋施主。我们说宋施主已有人供奉,她又给了我们好多的香油钱给宋施主积福。”
将军挑眉,兴趣盎然地问道:“那人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戒嗔想了想,继续摇头:“那位施主捐了香油钱后就没出现过了。”
将军面色骤然青黑,一拳打在戒嗔肩头,骂道:“给我找!不把那个人交出来,我砸了你这寺庙!”
戒嗔没有防备,直直坐到了地上,痛得眼泛泪花。
“不不不,不要!”戒嗔按着肩头的痛处,脑子飞快旋转,“记簿!每一笔香油钱我们都记录在册,能找到的。”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将整个祁梁城掩住。
郁舟的伞上全是积雪,收伞的时候扑簌簌落下,又沾到他鞋子上。
轻轻叩响木门,出来开门的正是宋云娘。
宋云娘一看来人是琼华楼里那位,眼睛瞪大,吓得呼吸一滞。
刚要下跪,郁舟出手阻止:“不要跪我。今日我没穿铠甲,不是朝廷的人。”
宋云娘不敢置信,当官的还有这么和顺的人?
她眼珠左右乱转,不敢直视郁舟。
“我能进去吗?有事与你们说。”
宋云娘只觉得今天就是死期,回头看了看畏冷卧床的外祖母,心灰意冷地将郁舟让了进来。
“云娘,谁啊?”宋阿婆听见有人进来。
“是……”
“现在不是问我是谁的时候。”郁舟出言打断云娘的解释,从怀里掏出五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这个你们拿着,今明两天内离开祁梁城。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宋阿婆听出他是那天那位大人,急忙掀被起身。
郁舟说道:“不用了。”转头对宋云娘问:“记住了吗?”
宋云娘愣住,小声问:“您……在帮我们?为什么?”
郁舟看看云娘又看看宋阿婆,轻笑一声道:“再光耀的事业,也不该踩着你们上位。快走吧,慢了就来不及了。”
郁舟推门而出的时候,漫天白雪鹅毛似的飘洒,一阵风吹过来,冷得他起鸡皮疙瘩。
法善寺那边肯定更冷。
郁舟走在雪地里,希望父亲铩羽而归。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挺低落的,但是没想到看这章的时候居然觉得好过多了(=^▽^=)世界破破烂烂,我两个宝贝女儿缝缝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