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好交代的,就是遇见了嘛。”春芙嘟囔着,眼神恍惚乱瞟。
姚芷衡品出丝丝不对劲,站着皮笑肉不笑。
邱行遥挑眉,装作思量的样子:“哦~真的嘛?只是遇见?只是偶然遇见?”
春芙一脚踩上他的脚。
“痛痛痛!”
“哪那么多真的假的,回家啦回家啦!”邱春芙拖过兄长们的手臂就往前奔。
邱居远忍着笑,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有马车。阿娘怕天色有变,让我们来接你。”
春芙抬头望天,果然彩霞四散,阴云突起,被风推着飘移。
她回头对着姚芷衡说:“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坐车回去?可能要下雨了。”
姚芷衡微笑摇头。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是我们学馆一大怪人,下雨从来不躲不避。”
邱春芙疑惑地看着姚芷衡,只见她依旧微笑,“我不喜欢打伞,”她走近春芙他们三人,盯着
刚才说她是“怪人”的邱行遥:“我喜欢走路,我自己回去。”清秀的脸上带着一种“你奈我何”的神色。
又对春芙温柔说句“我走啦”便大步向前。
*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
姚芷衡刚入城,就有零星雨粒打下来,好在义诚坊靠近东郊,她加快脚步,在大雨泼洒下来之前推开了家里的门。
屋子很小,一间堂屋,两间卧室和一间厨房而已,有个院子,拉了根晾衣绳就划去了一半。
堂屋亮着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飘来扭去,灯影在室内恍惚跳动。
屋内充满橘黄的光,在雨夜里柔软非常。
有人在等她。
姚芷衡卸下平日里的板正,语气里有三分女孩子的娇昵。
“张娘子,我回来了。”
堂屋里的人仍然坐在椅子上,只从书籍里抬头:“怎么现在才回来?下雨了呀。”
姚芷衡回答道:“没下多大。在寺里遇见一个朋友,和她逛了一圈法善寺。”
那张娘子散着发髻,净脸无妆,灯影刻出她棱角分明的面庞,她眉骨生得极高,鼻梁挺阔,英气十足。
“多和朋友接触好,总是担心你这丫头把自己闷坏了。”面庞英挺,看向姚芷衡的神色却柔和。
“我去看了您那位朋友,给她上了香,挂了祈福牌。”
“嗯。”张娘子极短的应了一声。
“去擦擦头发,把衣服换了,小心别着凉。”
姚芷衡点头,回身进去了自己房间洗漱。
张娘子站起身,提着罗裙,一瘸一拐地把堂屋门关上。
“还说不大,雨都成帘了。”
她转头对姚芷衡的屋子叮嘱:“把湿衣服拿到别处哦,别随手就和干净衣服放一块儿了。”
屋子里传来一句黏糊的嗔怨:“好——我都不是小孩子了。”
张娘子低声一笑。
“是啊,都不是小孩子了……”
风更大了,挤进门缝里,小屋快要散架似的,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吱呀吱呀的声响。
张娘子回想起六年前,逃去南方的路上,住过比现在还破还小的地方。
她跛着右脚,拖着身体不知道要流浪到哪个地方。
有时候住的是破庙,有时候是废弃的石洞,更多的时候天为被,地为床,把自己蜷起来就睡着了,至于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全凭命。
“你是不是没吃东西?”
一个哭得涕泗横流的丫头站在自己面前,抽抽噎噎地问。
她那时蓬头垢面,只想找一处清泉整理。
“我有东西吃。”
右脚疼到无法使劲,只能狼狈地拄根粗树枝。
“你要吃东西吗?”那姑娘执着地问。
说实话,她已经不知道吃东西的意义了,也不清楚苟延残喘地活下去有什么意义。
小姑娘怯生生地跟在她后面,眼泪没止住过,还是问:“我可以给你吃的,你要吗?”
她冷冷地回头,身体上的痛苦让她没有半点好脸色。
“君子不受嗟来之食。”
那孩子不开口了,哭皱了的一张脸挂着数不清的泪珠。
她不合时宜地想:这孩子眼泪怎么这么多?
孩子最麻烦了。
继续走着,小姑娘没有跟过来。
她走到一处水流边临水自照,被吓一大跳。
张棋音?
不,这不是张棋音。
她张棋音怎么会像如同一具骷髅?
圣德皇帝都夸过她神奕飒爽。如今却面颊枯黄,双眼混青。
一滴泪从她深凹的眼眶里跌出。
她突然没力气了,几乎要一头栽进水中。张棋音想,就这样顺水流走也好。
嬉游河曲,振手濯足。
“你别倒下去,我给你拿吃的来了。”那个哭兮兮的女孩子叫住了她。
张棋音抬眼,看见她拿着一个馒头。
还在哭,眼泪不要钱的一样流。
“给你馒头,你吃吧。”
她嗓子哭哑了,发声干涩:“我只能给你一个馒头,多了就没有了。”
张棋音看着这个半大的女孩子,粗布麻衣,眼泪鼻涕哭得流在衣服上也没人给她收拾。
像是有家的,又像是没家的。
她自己哭着,也不嚎啕,只抽噎,小脸憋得涨红,眼皮早已经浮肿。
一只手还拿着馒头,坚持递给自己。
张棋音泪水汹涌,她颤抖地问:“你管我做什么……”像被抽走了灵魂一样慢慢跪了下去。
那小孩现在倒收住了眼泪,“我知道你很伤心。”
“我常常伤心,所以我知道。”
张棋音颤巍巍接过她的馒头,失神地说:“你个小孩子,知道什么叫伤心……”
那女孩子泪水又涌了出来,泪珠连成线,哗啦哗啦往下掉。
“我阿爹……要……要喝酒,喝醉了……就打我阿娘,还要……还要骂我……”
“可他们……都说……我阿爹……是好人……”
“他们说……是我不对……”
“是我……没有照顾好阿爹……”
那小姑娘哭得撕心裂肺起来,一双眼睛肿得完全睁不开。
“他今天又喝酒了……”
“我害怕……不敢回家……”
张棋音不置可否,这样的家庭她听过太多。
男人把灾祸带给女人,然后责怪女人怎么不更加柔顺。仿佛把男人哄得心情好了,女人的灾祸就没有了。
只要这个男人在外和和气气,温良恭顺,就永远不会有人在乎他如何对待自己的妻儿。
所有人都帮着男人说话。
有时候,甚至他的妻儿都帮着他更好地驾驭他们自己。
苦难浩如汪洋,她如今一叶扁舟,自救都难。
张棋音这段日子浑浑噩噩的,总在想是不是托身为女人真的错了?
“你不敢回家,这馒头哪里来的?”
“我……偷溜回去……偷出来的……”
张棋音看着这姑娘虽然一直在哭,却还会因为好心生出一点胆气,不算全然无救。
“你觉得‘他们’说得对吗?”
那女孩坚定地摇头。
“不!”
张棋音忽然笑了,她问:“你几岁了?”
“十一。”
“正是读书的年纪。”她垂眼,掩住失落的神情。
“算了,我自己都是聪明累一生,”忽而抬眼望向女孩子可怜的面孔,满目柔情:“何必拖你下水。”
她揉揉女孩的脸,“回去吧。回家去吧……”
“哎呀!你个死丫头怎么在这里啊!”一个妇人急冲冲地拉过小女孩,力气极大,小女孩差点没站稳。
“阿娘……”
“快滚回去!你阿爹找你呢,理疯子干什么。”她阿娘生得有点姿色,只是劳碌疲惫把她摧折得如同枯草。
她推那个孩子,像赶一头牲畜。
张棋音察觉到那孩子身躯发抖,又有眼泪落下来。
她娘发怒:“哭哭哭,哭什么哭,没用的东西!还知道跑了,丧门。”
……
一进屋,推杯换盏声沸反盈天,碗盏酒罐撞在一起叮铃郎当。不止她阿爹,还有她阿爹的朋友们。一个个喝面红耳赤,嬉笑叫嚷。
“你看,这不就回来了吗。”
“弟妹,再添盘菜,麻烦了啊!”
“哎哟,麻烦什么,你们来就好嘛,本来朋友间多走动就多热闹。”那妇人一推女孩:“去给你阿爹倒酒,”又朝着屋里喝酒那些人笑着喊道:“我这就去做菜啊。”
小女孩战战兢兢地走向屋里,呐呐一句:“阿爹。”
“乖女儿,给阿爹倒酒。”
她极力忍住害怕,颤抖着端起酒壶,桌间的气味糟乱不堪,熏得她反胃。
“你看看,这女儿还是好吧!还知道倒酒,”一个男人把酒杯朝女孩一磕,“来,乖女儿,给你伯父也倒一杯。”
女孩不熟悉他,只知道他常约着阿爹喝酒,一喝多,就和阿爹一起骂世道不公,骂自己贫苦,骂父母不仁或者回忆曾经许下要娶多少个老婆之类的豪言壮志。
这人睨笑着,醉眼盯着她,笑嘻嘻地吐出酒气。
“哎呀,大方点,去倒酒。”阿爹从后面用手肘顶了她后背一下推她向前。
女孩长得干瘦,被这么一顶,背后骨头都在疼。
眼睛里马上蓄满了眼泪。
但她不敢让眼泪流出来,眼泪堆在眼眶里,眨都不敢眨,双唇紧闭去给男人倒酒。
“姚妮子,你不对了哈。哭什么嘛。”
她阿爹砰得一下把杯子砸在桌面上,厉声呵斥:“不许哭!”
小姑娘被吓得抖了一下,眼泪豆大的眼泪抖下来,不敢说一个字。
她多希望阿娘能把她拉走,她知道阿娘听见了阿爹的骂声。
但她没来。
她一个人站在一群酒鬼中间,哭着发抖,死死咬住嘴唇。因为憋得太厉害,她有点发昏。
“老姚!干嘛啊,不要这么对孩子说话。”其间有个男人开口,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打了个酒嗝。
“小姑娘嘛,说话轻声些。”说完便东倒西歪,哈哈大笑,仿佛讲了个笑话。
她阿爹啧一声:“没用的东西。”
指着女孩鼻子骂道:“大家喜欢你才逗你,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养你有什么用!”
又有个男人说话:“诶,不能这么说。养女儿多好,等十六十七了,找个婆家一嫁,那可是一大笔进账啊!”
“对对对……”其他男人附和道,一时间欢声笑语,劝她阿爹宽心。
门被砰砰叩响了。
“谁啊!”男人们被打扰酒兴,一个个怨气立刻冲上头。
妇人急忙赶来安抚他们,说着:“没事没事啊,我来我来。”
一打开门却变了脸色,上下打量一眼,直接把门关上了。
门后又传来砰砰敲门声。
阿爹一拍桌子,朝外喊道:“哪个混蛋这么扫兴啊!”
妇人赶紧开门,伸出手臂推了门前那人:“哪里来的回哪去!没剩饭给你吃!快走!”
说完便又关上了门,向男人们解释道:“不知道哪里来的疯子,又疯又瘸的。赶走了已经。”
第三次敲门声响起。
她阿爹拍案而起,“嘿,老子弄不死你。”
女孩孤零零站着,替门外的人担心。
门打开,那个‘疯子’气定神闲地立在门口。
她一偏头,眼神绕过面前的妇人,和站着的小女孩对视一眼。
不知怎的,女孩忽然心定了。
那个女人开口:“给你们家做笔生意,怎么样?”
一屋子人跟没听见一样,男人们又低头喝酒吃菜,妇人继续骂她让她滚。
“我说,不用等你家姑娘十五六岁,现在你们家就可以有一大笔进帐。想不想要?”
作者有话要说:“妖童媛女,嬉游河曲。或振纤手,或濯素足。”出自晋成公《绥洛禊赋》,本文有化用。
这章有点憋屈,但下章会好。
我始终相信,女性骨子里有一种冲破一切的英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