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国郡都的本草堂外围，赫然上百精兵列队持剑而立，将这个不染烟火、常年草香药润的医馆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远处的街对面，里三层外三层的聚了不少布衣乡民，众人目光在被坚执锐目不斜视的列兵和大门紧锁的本草堂招牌间来回穿梭。虽忌惮士兵剑锋，畏畏缩缩不敢近前，却又忍不住好奇之心不平之意，交头接耳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本草堂乃是悬壶济世的医药世家，怎么也摊上衙门的事儿了，真是世风日下官匪横行，作孽，作孽啊。”

“是啊，我家老头子前年上山摔断了腿，还是本草堂的温医师给治好的，到现在一点毛病也看不出来，这妙手回春的本事，怕是医务司里也找不出几个，大罗神仙保佑，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对对，还有堂主宇文医师，家母的头风之症就是他亲自给治好的。”

“哟，令慈好福气，我听说宇文医师并不常出面诊治，只一心钻研药理，这本草堂的门面基本上都是温医师和一众弟子撑起来的。”

“可不是，只有碰到那温医师解决不了的，宇文堂主才会亲自出面。”

这人穷酸的炫耀，没等到旁人的附和，便淹没在了一片惨淡的愁云里。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又听一妇人低低地开了口，声音里几乎带了哭腔，“我那小儿近日咳嗽不断，看了别家医馆都不顶用，本想来找温医师，怎知这官兵守了这么些日子不让进，也不知究竟何时是个头。”

旁人拍了拍她的肩头以示安抚，壮着胆子飞快地瞟了一眼门口杵着的士兵，又望向紧闭的大门，“这本草堂究竟是犯了什么事，我看这些官兵这些天也没有要捉拿人的意思，只守着门口不让出入算是怎么回事。”

另一人掩着嘴悄声说道：“我听说，好像跟那位少堂主有点关系。”

众人闻言不禁纷纷向他围拢过来。

“少堂主？你说的可是那位戍远大将军？”

此人歪嘴一笑，腰背挺直了几分，“对，就是他，好像叫宇文旪，听说帝君委任，看这情形似是有所差池。”

他因先知了这些小道消息，难免得意，却因长了张尖嘴猴腮的脸，得意忘形之下，便成了幸灾乐祸的猥琐模样，大家伙心生不满，又不好贸然发作，遂都冷了脸，悉悉梭梭地又站回了之前的位置，望着对街摇头兴叹。

男子见状自知失言，只能讪讪地收了声，不再言语。

不知是谁叹了口气，“这宇文公子好好的少堂主不做，去做什么将军啊，那不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活计嘛。”

“可不是嘛，刀尖上舔血，弄不好还得连累全族。也不知这宇文小公子是怎么想的。”

“二位此言差矣。”说话的是个穷酸秀才模样的中年人，“宇文公子胸怀天下志在沙场，安邦定国功德匪浅，你我不可妄加置评。”

“驰骋疆场为国为民自然是好事，只是眼下这情形......哎......实在是叫人唏嘘啊。”

众人莫不点头称是。

本草堂内，此刻却是按部就班井然有序。

虽被禁止出入，但不接诊不代表无所事事。众子弟有人忙着晒捡药草，有人整理药柜药箱，不少人手捧医书对照药草研习记录。

竟是难得的净心钻研整顿清肃的好时候。

刚被官兵一言不发地封锁禁闭那晚，上下一干人还是难免一时惊慌失措，总共乱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又迅速地冷静下来。不待温勉吩咐，个个都跟没事人似的，各司其职地忙活开了——堂子里有个当将军的小主，偶尔被衙门官府骚扰也是正常。往日里多是登门拜访送礼致意，一概被堂主拒之门外，如今这阵仗倒是破天荒头一遭，拒是没法拒了，不过大家也都心照不宣，既然没有当场拿人，便也无需大惊小怪。

正厅内，“啪”地一声脆响，宇文睿丰将手中茶杯愤然摔置在地，瓷杯碎片哗啦啦四溅而开，宇文叶应声一哆嗦，挪步往母亲尤氏的身旁靠了靠，伸手挽住了尤氏的手臂。

尤雨双回头拍了拍她的手背，几不可见地朝她摇了摇头，又怒目斜睨俯首而立的温勉，牙关紧闭那模样简直恨不能把温勉生吞活剥。

温勉眼皮胡乱一气的狂跳了跳。不用看也知道此时身侧的这位夫人会是什么表情。

饶是数年如一日地面对尤雨双如刀锋般地眼神，此刻的他也还是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夫人护犊情切，架不住宇文睿丰是个严父，宇文旪从小又跟他不对付，三天两头被罚家法，尤氏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眼瞅着温勉次次掌罚爱子，只能找了他当出气筒，多年来鲜少给过他好脸色。

温勉想自己也算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之人，奈何堂主将本草堂掌罚之责委之，搞得现在一把年纪了还要时不时感受一下提心吊胆的滋味，真是让人无言以对的荒谬。

“这小兔崽子真是反了天了。”宇文睿丰额头上青筋爆突，紧握的双拳因用力过度略微有些发抖，手背上的血管筋骨根根分明，将已然衰老失去弹性的皮肤绷出了紧致欲裂的光泽，隐约可见些许黯淡的老年斑。

本草堂是宇文世家自古传承下来的药堂子，宇文睿丰是现任堂主，本草堂传到他这一代，已经不知道经手了多少任堂主，古老得连家谱都追溯不到根源，据说原本只是一间小小的药铺，后来经过数代家主精心运营，逐渐发展扩大到现在的规模，以郡都苍梧郡为基点，辐射九州天下各地，具体有多少个分堂，连独子宇文旪都搞不清楚，除了堂主本人和关门弟子宇文叶，也就两朝元老温勉门儿清了。

温勉上前稳住宇文睿丰的手腕，侧头谨慎地往门外瞅了一眼，低声道：“堂主且息怒，此事万不可声张，少堂主是有分寸之人，中途临时转道，许是有别的什么小事耽搁，未必就是我们想的那样。”

宇文睿丰愤愤地盯向门口，从鼻腔中“哼”一声喷口气，广袖用力一甩，压着嗓子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蹦出句话：“他若有分寸，就不会在这节骨眼，做出这等不知轻重的事来。”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似乎胸中有吐不完的郁结，气息沉重得简直掷地有声，他狠狠地闭了下眼，再睁开的时候目光放空了，看向不知哪出虚无轻声说：“早知道，他小时候要习武我就不该答应，当初只当舞刀弄枪是强身健体的一番招式，不曾想那臭小子竟是存了弃医的心思，弃医也就罢了，偏偏非要从戎......”

“我宇文氏一脉相承的悬壶济世，攒下来的百年阴德，算是在他手里损得一干二净了，如今......如今他战场杀敌还不够，还要把祸事引到本草堂来！等他回来，我非打死这个不孝子，免得将来下到九泉之下没脸见宇文氏列祖列宗！”

“老爷！”尤雨双终于听不下去了，僵硬着脸艰难地调整好神色，勉强挂上一个腻得死人的笑脸画皮后上前一步，捏出温柔得能掐出水来的声音：“老爷，说什么阴德阳德呢，旪儿他忠君报国还不是为了光宗耀祖，他自小主张虽大了些，但绝非那行事莽撞之人，此番作为定是迫不得已，才......”

她的岁数其实不算小了，但肌肤保养得不错，乍一眼看不出真实的年龄，除了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无处遁形外，眼角几乎也只有笑起来的时候才褶出几道纹路。为了让宇文睿丰息怒，此时恨不能拿出二八年华的嗓音腔调来哄自家老头子的驴脾气，听得一旁的温勉直打哆嗦，默默地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尤氏这一招平日里屡试不爽，可惜宇文睿丰这次是真气急了，火气窜出去二里地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不等尤氏说完，就不留情面地甩开了她的手，抬手一指尤氏，硬邦邦地给她截口打断了：

“你少给他开脱，这孩子都是被你给惯坏的。”转身一屁股坐下，还不解气，“自古慈母多败儿，要不是你总护着他，他当年小屁孩一个能这么有恃无恐？越长大越不知天高地厚，我看你们娘俩，非得见到棺材那天才知道落泪！”

尤氏剩下的话全堵在喉咙口，硬生生又给吞了回去，还凭白挨了顿骂，实在好不憋屈，嘟囔了一句“关我什么事”之后，红着眼狠狠瞪向了温勉——没办法，为人娘的，被自己儿子牵连挨批，总是不能怪到儿子头上的，千错万错都是旁人的错，尤其这旁边还戳着个吃里扒外嚼舌根的老不修。

温勉直觉得后背冷汗涔涔，索性垂了头假装不在。

宇文叶是个识时务又乖巧懂事的，原本根本不想往枪口上撞，眼看尤氏败下阵，可怜巴巴地向自己投来了求助的目光，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用眼神向这个大龄卖萌妇女表示无奈，然后颠颠地走到她爹跟前：“爹，事已至此，生气也是于事无补，不如好好想想，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吧。”

打从宇文旪能说会道开始，就没少气他爹，幸好尤氏又添了个聪明伶俐的贴心小棉袄，没事总跟在她哥哥后面收拾烂摊子，消防车似的一路给她爹爹灭火，宇文睿丰这才有惊无险地活到了这把年纪，没提前被那忤逆不孝的长子给半路气死，因此他对宇文叶这个女儿总是宽容些的，听她这么一说，语气不自觉地软了下来：“怎么办？”宇文睿丰哼了一声，叹息声里掩饰不住的疲惫，仿佛瞬间苍老了不少，紧锁的眉心里，川字纹显得愈发深刻，“还能怎么办？大家继续该干嘛干嘛，等官府撤兵了再做打算。”

宇文叶回头与尤氏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地收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