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小福欲言又止，他想说做这些根本没有用，因为还会有下一个骚扰电话打进来，破口大骂。
可想起长久以来挨过的白眼听过的奚落，他胸腔里积攒的郁气忽然有了发泄口，噗呲噗呲像放屁似地从身体里往外泄，还挺畅快的。
他无意识弯起嘴角，笑了笑，然后没忍住笑出了声。
“皓哥你记得开飞行模式，不然等下耽误看医生。”
话刚说完，他就看见封皓身体虚弱地晃了晃，吓得赶紧过去扶，顺便帮忙掏出手机，点亮了飞行模式。
封皓倚着他，顺从地随他出门，下楼，坐进车里。
车灯骤亮，发动机轰鸣，他挺直腰背坐着，脸庞藏在明暗交界的阴影里，黑色眼睛静静打量前方驾驶位开车的年轻男子。
封皓的贴身助理，A市最熟悉封皓的人，对他的身份深信不疑，即使稍有变化也能用濒死经历遮掩过去。
很好。
接下来是Lassio组合成员和经纪人陈峰。
要谨慎一点。
他满意闭上眼睛，靠在椅背安静休憩。
***
到了医院，医生大惊。
失血量多到这个地步，人居然还活着真是奇迹啊。
然后一路绿灯，把封皓按在病床上开始抢救。
建立静脉通道补液，配型输血，处理伤口，生怕他下一秒就不行了，直接死医院里，医院有口难辩。
钱小福跟着忙得团团转，开单缴费，拿药问医嘱，甚至抽空点了个外卖，拿进病房给封皓填肚子。
“鸭血粉丝汤，缺什么补什么，不过我没让他们加辣，医生说养伤期间你不能吃辣。”
“谢谢。”封皓接过汤碗，拆开包装，“对了小福，你今天突然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钱小福一愣，下意识看向他手臂缠着的纱布，面露纠结。
封皓见状，宽慰道：“你放心，我已经想通了，不会再寻短见。”
钱小福坐在病床边，低下头，不自觉搓动衣角：“其实我今天，是向你请辞的。”
封皓微惊，放下鸭血粉丝汤：“为什么？”
钱小福脖子涨红：“我想找个薪水高点儿的工作，A市生活成本太高，我住的房子租金一大半都是我女朋友付的，我还想攒点钱……”
他语无伦次，越说声音越小，窘迫得抬不起头。
钱小福是生活助理，与封皓的生活紧密相关。
他有封皓家门的钥匙，开封皓的车，掌控封皓的饮食，帮他打扫房间管理服装。
如果他离职，换个不知底细的人过来做，那人身怀二心，情况肯定更加糟糕。
相反，钱小福与封皓有感情基础，而且他是一个好人，道德感高，就连正常离职都感到愧疚，足以交托信任。
封皓思索片刻，先安抚他：“没事，这是人之常情。我得感谢你愿意提前告诉我，让我有个准备。”
钱小福低头不吭声。
封皓话锋一转：“不过，你离开之后，打算做什么？”
钱小福：“大概还是做生活助理之类的吧，我也没有别的本事。”
封皓眨眨眼睛，笑道：“你不想做经纪人吗？”
钱小福傻傻抬头：“什么？”
封皓：“做艺人的生活助理没前途，干这一行的很多都想转经纪，你没这个想法？”
钱小福当然有想法。可哪有这么容易？他没背景没人脉，学历普通情商平平，连出品方制片人家的大门往哪边开都不知道，除非有师父领进门手把手地教他，否则就是白日做梦。
封皓循循善诱：“你想养家，想涨薪是人之常情。可你跳槽去别的地方，也是做生活助理。这个职业上限太低，有没有想过继续留在我身边，博一个转经纪人的机会呢？”
钱小福脑子转不过弯：“啊？”
封皓笑：“我在问你，要不要选择留在我身边，做我的经纪人？”
钱小福：“可是陈哥……”
封皓敛色，淡淡道：“陈峰，他是我的仇人。”
钱小福很为难：“可是，可是……”
封皓安抚道：“我明白你的顾虑，并非强留你。我只是希望你再观望几天。后天《谁能更胜一筹》第三期开播，我希望节目结束了你再决定。”
钱小福愣愣地看着他，见他神情平和坚定，仿佛十拿九稳，可是他哪里来的底气呢？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想离职，实在是工资太低。
艺人生活助理的薪资构成是底薪+奖金，可他几乎拿不到奖金，每次鼓起勇气问主管和人事，他们都拿封皓的艺人业绩说事，顺便冷嘲热讽他一顿。
几天的时间而已，钱小福犹豫片刻，点头答应。
封皓嘴唇漾开笑纹，眉眼微弯，像轻风抚过时平静的海面。
手机叮咚一声，钱小福掏出手机，点开飞信。
Lassio（12）
陈峰：后天《谁能更胜一筹》第三期9:00开播，提前1小时过去化妆，地点榴莲大厦11层。
陈峰：不要迟到@冉新羽@罗文朗@王乐@封皓@许白，收到请回复。
冉新羽：收到
罗文朗：收到
王乐：收到
许白：收到
钱小福：收到（替封皓）
陈峰：架子挺大，让助理回复我，@封皓，你手断了？
钱小福顿时紧张，啪啪打字，输错了又删，耽误十几秒。
钱小福：不是的陈哥，皓哥的手机号码又泄露出去了，怕骚扰电话打进来，一直开飞行模式，不好回消息
冉新羽：没事吧？骚扰电话挺折磨人的
罗文朗：我觉得你的皓哥应该反思一下，怎么别人的号码不泄露，就他的号码泄露？
王乐：乱七八糟的人不要加太多，耽误正事
罗文朗：想攀金主没人拦着你，但不要搞得人尽皆知
王乐：这几天参加活动媒体记者老是问起那个视频，真的很烦
几个人在群里你一言我一语，阴阳怪气，冷嘲热讽，仿佛全是封皓的错。
钱小福：不是的
钱小福口笨手笨，打了半句话就不知道怎么反驳，急得鼻尖冒汗。
。
温热的掌心覆在肩上，钱小福惊愕抬头，就见封皓接过手机，平和道：“我来吧。”
钱小福：我是封皓，消息收到了，后天不会迟到的@陈峰。
罗文朗看到消息，嘁了一声，把手机扔在桌上。
王乐不爽地撇撇嘴，关掉手机。
冉新羽感觉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只当自己多想了。
封皓把手机还给钱小福：“以后群里有正事，就回应一声，其余时间不用搭理他们。”
钱小福愣愣的：“不、不用吗？”
封皓见多识广：“不要陷入他们制造的语境，他们在PUA你。”
钱小福似懂非懂：“可是不澄清，他们对你印象更差了怎么办？”
封皓轻嗤，胡说八道逗他玩：“那如果他们顺着网线爬过来打我，你可得帮我一把。”
钱小福微恼，想生气又发作不出来，想着想着竟然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印象更差了又怎么样？还能顺着网线爬过来打人？
他把手机一关，顿觉海阔天空。
护士过来拔针，医生做完检查：“病人可以出院了，按时吃药遵医嘱，多休息少操劳。”
“谢谢医生。”
走出医院大门，外面天已经黑了，车辆川流不息，霓虹灯闪烁，凉爽秋风温柔地抚过面颊，枯掉的树叶在路面低空盘旋。
“小福，你先回去吧，后天再过来接我。”
“你身体这么虚弱，不用我先送你回去吗？”
“不用，我有点私事。”
打车穿过大半个A市，停在滨海花园小区路对面。
封皓付钱下车，望着小区里的点点灯火出神。
这个小区位于A市西四环，临湖而建，环境优美，周边配套设施完善。A市寸土寸金，这么好的地段，房价自然极贵，当初他花掉几乎所有积蓄，才买下一栋别墅，把父母接来同住。
都半年了，不知道爸妈缓过来没有。
他不过一闭眼一睁眼，爸妈却承受了丧子之痛。
真想他们啊，想看看他们好不好。
封皓在湖边慢步，望见自己买下的别墅，停住脚步。
死亡将他和过去一刀两断，他望着他的家，好似隔着万丈深渊。
“小同志，你是谁？”身后传来苍老又熟悉的声音，“大晚上的，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封皓瞳孔骤缩，压下汹涌而出的感情，用尽生平所有的演技，微笑转身。
“大爷，我不是坏人，就是心情不好，在湖边走走，吹吹风。”
爸爸一如既往的儒雅，即使穿着最简单的老头汗衫，也掩盖不住浑然天成的学者气质，他身躯虽佝偻，肩膀却依然能扛事，遇见危险毫不犹豫挡在前面。
只是他头发白了好多，哪怕在昏暗的路灯下都清晰可见。
“哦，你背影太像我儿子，我老妻还以为是儿子回来了。”
封皓看见从爸爸身后颤颤巍巍走出来的妈妈，本能的呼唤几乎脱口而出。
他咬紧口腔内侧软肉，嘴唇颤抖不停，却根本压抑不住胸腔喷涌向上的情感，只能抬头望天。
半晌，他咽了一口唾沫，把所有的情感咽回肚子里，保持微笑：“阿姨好。”
“小伙子，你为什么心情不好啊？”潘琴看见他就觉得亲切，尽管知道只是错认，白激动白高兴一场，可还是很愿意跟他说话。
封皓似笑似哭，声线隐隐颤抖：“想爸妈了。”
潘琴一呆，心脏砰砰地跳：“想、想爸妈了？”
“对。”封皓深深地看着她，殷殷嘱托，“我身在外地，暂时没办法回去，希望爸妈吃好睡好，好好过日子，不要再为我这个不孝子伤心。”
这双眼睛……这双眼睛明明是陌生的，潘琴却恍惚觉得是儿子在看着她，是儿子在对她说话。
“小伙子，我家就在附近，要不要上我家坐坐？”
周绍康脸色微变，家里只有他和老妻两个人，邀请一个陌生男人回家，就是主动立于危墙之下，十分不妥：“阿琴，走了。”
“你别管。”潘琴甩开他的手，一意孤行，“小伙子，去吗？”
“不了。”封皓摇摇头，“阿姨，我该回去了，我还要上班。”
潘琴怔怔，心里顿时空落落的。
封皓忍不住啰嗦：“阿姨，以后不要随便邀请陌生男人去您家，很危险的。”
“我知道，我知道的。”潘琴抹一把眼泪，抢过丈夫提着的塑料袋，塞进他怀里，“这是我给儿子买的草莓，个个新鲜饱满，可甜了，你拿回去尝尝。”
封皓抱着塑料袋，哽咽笑道：“谢谢阿姨。”
“走了走了。”周绍康牵起老妻，拉她离开，“你也太不理智了。要是咱俩出了事，连给儿子上香的人都没有。”
潘琴：“我知道，我就是……”
两人的对话随秋风隐约飘来，渐渐消失。
封皓望着他们的背影，暗暗承诺。
爸爸妈妈，等我解决了那些麻烦，成功改头换面，再去你们身边敬孝。
临湖的一幢别墅里，男人坐在窗边开视频会议。
他栗色头发，银边眼镜，长腿跷起二郎腿，上半身微微后仰靠着椅背，审视的视线从眼镜折射而出，压迫感如有实质。
他背极直，唇极薄，面色极淡，像一把浸了寒霜的薄刃，冰冷又锋利。
“蜂群摄像系统的市场推广非常顺利，我们将与榴莲平台持续进行合作推广，拿到更多的数据训练摄像智能，以《谁能更胜一筹》综艺节目为范本，在其它综艺节目陆续推广开。我们下一步的计划是……”
男人漫不经心地听着，视线无意间瞥过窗外，猛地起身，桌子椅子全被带倒，笔记本电脑连同桌子上的其他东西噼里啪啦全砸在地上，独留项目经理不知所措：“凌总？凌总……”
魏凌云置若罔闻，他紧紧扒着窗户，盯着站在湖边的男人，瞳孔震颤。
墨绿色冲锋衣，休闲宽松长裤，运动鞋。
他是谁？
他为什么这副打扮？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滨海花园小区的附近？
他为什么会跟老师的父母说话？
他是、他是……他是老师吗？
魏凌云根本不相信，可是内心却涌出一股摧毁理智的冲动，疯狂希望他就是老师。
他转身就跑，拉开房门，跑下楼梯，冲出院子，在小区里狂奔。
风声在耳边呼啸，喉咙里全是毛细血管破裂的铁腥味，胸腔疯狂喘气，心脏急速重跳，他用尽全力，他不在乎，他只要见到那个人，看看那个人究竟是谁。
魏凌云冲出小区，跑到湖边，长椅上空无一人。
人呢？他人呢！
天地在旋转，湖面安静，秋风瑟瑟，路灯寂寥地亮着，仿佛刚才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魏凌云还在喘气，腿脚发软，茫然无措。
然后一股酸涩涌进鼻梁骨。他眨眨眼睛，干涩的，空无的。他按住胸口，像隔着厚厚的玻璃罩朦胧隐约感受里面剧烈的起伏，但只摸到一手冰凉。
魏凌云很快镇静，他在周围走来走去，观察环境。
小区高高的栏杆上，一个长筒摄像头静静注视着这边，漆黑的颜色融洽地藏在夜色里，毫不起眼。
魏凌云摸出手机，拨打电话：“联系滨海花园小区物业管理，我要调取监控。”
电话那边说了什么，他直接否决，冷冷道：“我现在就要。”
晚上10点，滨海花园小区物业管理处监控室，物业经理敢怒不敢言，还得点头哈腰赔笑。
魏凌云置之不理，专注地看着监控回放。
9点23分，一道人影出现在监控视频里，墨绿色冲锋衣，休闲宽松长裤，运动鞋，他站在路灯下，久久地仰望小区里的别墅。
魏凌云惊怒交加。
是他？竟然又是他！
魏凌云记得这张面孔。
一周前，这个人突然出现在他房间，衣衫不整，扭捏作态，痴心妄想爬他的床。他很生气，叫保安把人赶走了。后来调查得知是朝阳文化自作聪明，便直接把这家公司从待合作名单里剔除了。
这个人个子和老师一样高，背影有些像老师，他才会在第一次见到他时短暂失了下神。
可他怎么知道他把他错认成老师了？
竟然贼心不死，扮成老师的样子直接跑到滨海花园小区，甚至不怀好意地接触老师的父母。
他到底知道多少？他想做什么？他在图谋什么？
他背后有没有人？朝阳文化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魏凌云眯起眼睛，眼镜折射出刺人的寒光。
他让物业经理把视频拷贝下来，带着备份回到家。
家里冷冷清清，装修风格线条硬朗，家具冷冰冰地站在墙边，魏凌云视若无睹，下楼梯到负一层，打开家庭影院的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暖色的灯光，贴满墙的海报，装满影碟的书架，满柜子的演员拍戏同款服装，随处可见的手办，玩具枪，竹蜻蜓，动漫贴纸，不同形状的棒棒糖插成堆……
正南的那面墙，靠墙摆放着香案，供奉一个男人的遗像，漆红牌位金粉书写‘亡夫周涯之灵位’几个大字。
魏凌云点燃线香，垂首闭眼，手贴在额前，少倾，插入香炉。
老师，我又见到那个人了，上次我让保安把他丢出酒店，就是想给他一个教训，世上只有一个老师，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随便模仿的。
本以为吃了教训，他会安分，没想到他竟然跑到老师家里来了。老师，你放心，我会守好你的家，守好爸爸妈妈，不管那个人想图谋什么，我都不会放过他。
香案上摆放的草莓，个大饱满，鲜红欲滴。
魏凌云拿起一颗塞进嘴里，咀嚼两下，朝遗像上的男人扯出一丝僵硬的笑：“老师，很甜。”
烟雾缭绕，遗像上的男人垂眸浅笑，仿佛神明注视着祂唯一的信徒，温柔而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