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目自将秋水洗，一生不被古人欺……”谢露明跟着缓缓念道，这时山路回转，一处玄瓦飞檐的房屋伫立在山路深处。

谢露明有些惊讶。

本来以为隐居在山林深处，必当是茅草小屋几间，耕种田野间，炊烟袅袅，怡然自乐有如古时。

没想到，修葺了这么一座楼屋。

叶问道果然是不同于俗啊。

“走着，我师父应当是在二楼品茗。”沈修竹这时的语调和口音还是与官话相差无几，谢露明也就听得明明白白了。

他小心地跟在沈修竹身后，看着沈修竹精瘦有力的腰，忽然想起仙舟和他说的——哥哥和沈修竹的暧昧谣言。

这时倒是没了那时的愤怒，清醒了些。

跟着入了高楼。

其实这楼也并不高，隐没在高山之中又怎么显得更高？但谢露明看着，就觉得很高，烟幕缭绕，楼顶几乎要直入云霄。

“你在这候着一会儿，我去寻我师父。”沈修竹叫他坐在蒲团上，侧身边窗子打开着，一眼看去，绿意盎然。

明明已经是深秋了，谢露明恍惚了。

这个时节的洛阳一片萧瑟之意，秋叶翻飞，让人的愁绪不由得随之飞舞，笛瑟羌箫，奏的都是离人愁胭脂泪。

他在洛阳，也是受那萧瑟的气氛影响，整日里病恹恹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只觉得人生苦短，命里都是劫数。

这时虽然感受到了秋意，感受到了冻骨头的冷，入目却是生机盎然，躁郁气闷的感受消弭。

谢露明紧绷着的身体放松了下来，脑子里盘旋不去的声音也渐渐变成了山间鸟兽的鸣叫。

青雀，百灵……还有狸猫？

谢露明有些不确定那轻微的叫声是不是狸猫，扭头四处查看。

四处都不见。

谢露明不由得起身，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寻着有若幻听的声音。

还是没有。

于是他又坐了回去，趴在桌案上，抓着自己的袖子，凑在鼻尖嗅了嗅。

是哥哥身上的药香。

来时睡了那么久，现在一闭上眼睛依旧想入眠，不惊扰一番美梦。

而窗上忽然出现一只白色的狸猫，那小东西步履轻盈。

灵珠子。

通灵的小东西看着谢露明，张嘴又叫了两声。谢露明这回听得真切了，抬起沉重的眼皮，扭头看去。

只见面容昳丽的少年怀抱着灵珠子，站在窗边看着他。

谢幼安。

他开口道：“好久不见。”

谢露明浑身僵硬着，远处隐隐传来说话声，沈清明人还未到声音已经大大咧咧地穿过房门而入，还有刘仙舟气急败坏的呵斥。

谢幼安转身，绕过长长的回廊跟着仙舟他们进来了。

谢露明这才真真切切地看到谢幼安，谢家的娇儿，谢家的玉树兰芝。沈清明嗷了一声就扑了过来，抱着谢露明嬉笑。

刘仙舟忙上前来拉开他俩，唯恐沈清明毛手毛脚伤到露明。

谢露明这时的目光却全然放在谢幼安身上。

看到他，自然就想起了那处郊外，想起了混乱的时段，和哥哥的关系也是自那时起变化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谢幼安看，谢幼安淡漠地扫了他一眼。

谢幼安似乎也过得不怎么好，脸色苍白，隐隐还有些发青，身量高是高，却显得异常单薄。抱着灵珠子的手露在袖子外，白皙细长的手指下绵延出细密的凸起的青紫的血管。

刘仙舟注意到了谢露明的目光，看了眼谢幼安，又凑到谢露明耳边悄声说：“是沈大哥叫我们等等他，然后再一同来岐山，所以耽搁了这么些时日。”

谢露明点点头，低声道：“沈大哥他去找他师父了。在二楼。”

沈清明听到这儿就坐不住了：“那我去找叔父！”

刘仙舟这回没拦住他。

谢幼安自然地坐在蒲团上，把手上的灵珠子放在桌案上：“你怎么也来岐山了？养病？”

“呵，”谢幼安抬起头，“都是病秧子啊，刘公子听说也是身体抱恙。”

刘仙舟皱眉：“小谢公子看得倒是清楚啊。”

谢露明抓着刘仙舟的手，低声和他说道：“仙舟，你让我和他……两个人谈一下。”

刘仙舟不大乐意，不过还是尊重谢露明的请求：“那我去找泥猴儿。”

一时间这里便安静了下来。灵珠子趴在桌案上，谢幼安把手放在灵珠子头上，眼帘低垂，视线全然放在灵珠子的身上：“你这么乖吗？”

谢露明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就算是重疾缠身的模样，他也依旧的高高在上似的。

和哥哥的神情如出一辙。

灵珠子似乎是感受到了谢露明的敌意，微微抬起头，一双晶莹剔透的猫眼紧盯着谢露明，喉咙里流出低低的呜咽声。

谢幼安轻笑一声，抬眼看着谢露明：“怎么？不喜欢我？”

“我也不喜欢你，只是哥哥让我来的。你讨厌哥哥吗？”谢幼安忽然直起上半身，把手从灵珠子身上移开。

谢露明摇头：“不，我只讨厌你。”

“为什么讨厌我？也是因为哥哥吧？那就恨哥哥吧，不然你会后悔的，”谢幼安笑得更开心了，“你看灵珠子，它都感受得到你的敌意。而你觉得我和你之间，哥哥会更偏袒你吗？”

谢露明只觉得喉咙发酸，却不知道怎么反驳。就是因为有偏爱，所以才这么有恃无恐。

谢幼安伸手，轻轻的触碰他的额头：“你喜欢哥哥，不是兄弟间的喜欢，而是男女间的情爱。”

谢露明看着他微微发抖，转过头，眼睛不自觉的开始流眼泪。

谢幼安怎么会知道的？他人常年在临图，只与他见过俩次，但是这时却这么笃定他的龌龊心思？

只能是哥哥告诉谢幼安的。

也许哥哥就是用那种嘲讽的语气和谢幼安说的，不屑，憎恶还是……厌弃？总之谢幼安会和他同仇敌忾的，会对他一致对外，会一样的，和哥哥一样的讨厌他。

因为他是哥哥疼爱的弟弟，他们是血缘上的亲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亲密的关系吗？

“你还在喜欢哥哥吗？别喜欢了，你会后悔的。”谢幼安的眼神里透着隐隐的狰狞，就像是谢禾那日一样的疯。灵珠子敏感地拱起背，有些暴躁地用爪子挠桌子。

谢露明背后发寒，不自觉地往后退。谢幼安伸手抓住谢露明的肩膀，阻止着他的动作。干瘦的手，青筋毕现。

“我最后说一遍，不要再喜欢哥哥，他叫谢禾，姓谢。”谢幼安几乎是咬着谢露明的耳朵在说话。

谢露明愣在当场。

“露明！”

忽然间，沈清明的声音从谢幼安身后穿来。谢幼安扭头看了眼身后，施施然直起身子，把灵珠子抱回手上。

那只雪白的狸猫拱在他怀里，玲珑眼珠直溜溜地盯着谢露明，又转而挨个看了沈清明刘仙舟等人一遍，似乎在确认所有人的位置。好像只有稍稍有个人对谢幼安不利，它就会扑上去撕咬。

而谢幼安接下来的动作和话语也证实了这只狸猫的念头。他拍了拍灵珠子的头：“灵珠子，不能咬他们。”

灵珠子这才窝回他的臂弯中。

“是幼安啊，”沈修竹也跟着来了，他走到谢幼安跟前，“你哥哥托我带着你们俩个修养。”

沈清明跑到谢露明身边，摸了摸他的额头：“怎么这么多虚汗……”

说着说着眼睛就看向谢幼安和他怀里的狸猫，然后压低了声音：“不会是这俩欺负你吧？”

谢露明摇摇头：“不是，是我身体不舒服。”

沈清明这才没有像个孩子一样龇牙咧嘴。

谢露明看在眼里，稍稍有了些暖意。

他也是有人偏爱的。

谢幼安低头不回应，只是摸着灵珠子的脑袋。而刘仙舟跟着一位约莫不惑之年的先生进来，沈修竹见了，笑着躬身：“师父。”

“今日这么热闹？一、二、三、四……哦，这里还有一位，”来者摆摆手，笑着指了指众人，最后还隔空点了点灵珠子的脑袋，“灵珠子，回来了？”

灵珠子探出头，乖巧地叫了两声。

“我知道了，谢真把你养得不错，我才没有把你接回来。”他似乎是在和灵珠子交谈，而这只狸猫也听懂了他的话一样。

谢幼安一听到谢真这两个字就忽然抬头，死死地盯着他：“你是……叶问道？”

“小友，直呼长辈的名字可是有失礼节的，”他转而扫视着沈清明和谢露明，“啊，一个缺心少窍，一个心思玲珑，都是要开眼明心的，所以名字里才带了明字啊！”

沈修竹抬了抬下巴：“这便是我师父。礼数可以有，看你们自己吧！沈清明，就你随意。”

沈清明已经冲到叶问道身前：“你就是叶问道？”

“是啊，我就是叶问道，”叶问道笑眯眯的，“你找我有事相求，现在别说要求什么事，你先帮我做一些事，我再帮你，这样如何？”

沈清明愣住了，扭头质问沈修竹：“叔父，是不是你和你师父提前说了？”

沈修竹哭笑不得：“这就不是我说的了，只是师父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