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歌舞升平。

王府。

“谢公子。”一袭粉衣的慕善娘子不卑不亢，浅笑着向他行礼。

谢禾扫了一眼不远处的王慕微，上前一步，扶起慕善娘子：“不必多礼。”

慕善娘子也跟着谢禾的目光看去，而后稍稍挪动步子，看着与谢禾更加亲密了。

“谢公子，你当真想清楚了？”王慕善轻声问他。

谢禾低垂眼帘：“自然。”

王慕善正欲说些什么，只见王慕微往这边来了，直直地朝谢禾走过来。

慕善娘子苦笑，心道这谢公子原本就是为了躲王慕微这桃花。

不过找了她来，一是为了让王慕微彻底死心。毕竟她的出身本就是一个刺激，叫王慕微高傲的无法去争抢，甚至是质问都不屑于说出口。

二是为了王家这个家族姻亲，正与谢家门当户对。虽然王慕之疼爱王慕微这个幼妹，但是他为人天性纯良，也不会说一定要谢禾来迎娶这“王小姐”。虽说不理解，但是王慕之看重情谊，必然是会同意她和谢禾的亲事。

至于她自己……

王慕善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守在深山中日日颂经文，在王夫人屈氏逝世之前，她是不得不这样做；等到屈氏逝世后，她也曾想过回王府。

但是回去又怎么样？王慕之王慕微是她名义上的兄弟姊妹，可是他们是同一个娘亲，自然是亲密得多。人心隔肚皮，她和他们本就不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谁又可以料得到以后的变故？

不比她的娘亲，她只想自己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

王家钟鸣鼎食之家，一辈子吃穿不愁，可也是一辈子的不得自由，行止仪态都是得处处注意。别人首先看的是她“王”这个姓氏，而后再是她这个人。

即使是在白词庙这个与世相绝的地方，屈氏派来的嬷嬷也在无时无刻地看着她的一言一行。

时时刻刻提醒她礼义廉耻。

虽然什么都不说，但她知道这个老夫人的心思何在。

那双眼睛一直在注视她，从她身上窥看到她娘亲的影子。

于是管教她的时候就像是在管教她的娘亲，就像是在替娘亲的娘亲管教女儿：让她知廉耻，让她知道什么叫有夫之妇，让她知道不能碰别人的夫君。

老夫人把所有的怨恨都藏了起来，然后无意识地报复在她的身上。所有人都只看到了老夫人的仁慈，老夫人也以为自己是宽容的。

谁也没有理会王慕微在听从她们教诲时，从那些轻蔑的语气和过分强调的妇德里面听出的潜在的意思。谁也不曾想到，自慕善有了自己的想法之后，就一直活在羞怯、歉意乃至自我的否定和怨恨里面。

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时至今日，她只想早日摆脱“王”这个姓氏，很简单又很难的一个方法—出嫁。嫁到夫家，入了夫家的祖籍，那便只是“王氏”，从的是夫家。

与王家就没了那么亲密的联系。

她自然不会说像屈家为屈氏撑腰那般要王家撑腰，她本就是想离开王家。

可是这个世道，女子又有多大的力量独自生存？依附于王家，或是依附于夫家，都是把自己的性命交在别人手上。

而这时，却是忽然出现了一个上好的机会。

洛阳谢氏的大公子，谢禾。

一纸婚书，两份协定。只要婚后三年她可以做好谢家娘子应当做的，三年后谢禾就会给她一份放妻书和百亩良田，还供她下辈子吃穿不愁。

她当然不会平白无故地相信他的话。不过只要嫁入谢家，就算谢禾违反了当时的约定，她也有把握在谢家好生度日。大不了换个笼子，只要离开王家。

王慕善看着谢禾和王慕微交谈的背影，不自觉的把脊背挺直了。

而这边的两人却是相顾无言。

谢禾看着王慕微，什么都没说，等着王娘子的话。

“……”而王慕微确实是什么质问都问不出口。喜欢就是喜欢，爱就是爱，但是婚约不一定是基于这两者。

身处世家，她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他们可以凭自己的爱恨去决定自己的婚姻大事。或许她有哥哥可以依靠，可以任性。

但谢禾是长子，也可以说是独子，婚约必然是被家中长辈牢牢握在手里当做筹码。

只不过她以为自己的身世容貌才识够得上谢家，以为她和谢禾是门当户对的天定的姻缘。

谁知偏偏王家还有另一个娘子，而谢禾就选了她。

她不能理解，也不愿意去质问他。抬头看了眼谢禾，丰神俊朗的少年郎，脸的轮廓已经十分鲜明。

“恭喜公子，新婚燕尔，佳人入怀。”王慕微说出这句话，继而转身，不带一点迟疑。只不过眼泪却也是流了下来，带着姑娘家的委屈和伤心。

那种懵懂着的喜欢一时之间没了对象，她又怎么消减这不能得的情思？

谢禾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说，连神情都没有动容半分。只是视线追随着她离开，停驻在那粉色倩影身上几秒，而后收回目光。

依旧的冷静自持。

王慕之一直注意着这边。他看着小妹哭着走了，心里还是心疼的，走上前来，对谢禾多少有几分怨气。

“你怎么就想娶慕善呢？慕微对你的心思很明白了。”王慕之当然知道谢禾对王慕善也没有什么喜欢，毕竟他们之间连见都没见过几面。

谢禾摇了摇头：“要是娶了慕微，你估计以后得杀了我。慕善娘子不一样，她看得清，放得下。”

王慕之一听他这语气就没声了，半晌试探性的问道：“你有了心怡之人，伯父并不应允？”

谢禾低笑：“何止是不应允……简直想把我从谢家除名。”

王慕之是明白这其中的道理的。当然不可能人人都像他和夫人一样，门当户对又心意相通。他不由得叹了口气，道：“还是可惜了，慕微可是对你一片痴心。”

谢禾笑着低头，手指拂过绣金的衣袖：“无福消受罢了。”

……

岐山下。

谢露明蜷缩在马车里，沈修竹坐在他身边，表情有些无奈。

谢禾那玩意儿把麻烦给了他，自己就自在去了。不过谢禾说实话倒也说不上自在……

“你哥哥有事，委托我来接你。你信吗？”沈修竹懒得装，干脆地说道。

谢露明看都不看他，摇摇头，自己把脑袋埋进被褥里面：“我信。我知道了。”

沈修竹失笑：“你信？你又知道了？你真的知道了？”

谢露明缓缓抬起头，眼睛直直地看着沈修竹：“那要我怎么办呢？我说我信，哥哥说过会有人来接我，所以你来了，所以我信了。”

“至于我知道的重要吗？哥哥想让我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他不想让我知道的我就乖乖的什么的都不问就可以了，”谢露明小声说，“所以其他你也不要和我说。”

沈修竹哑然，好一个自欺欺人。是真的不想知道，还是害怕知道？或者是怕知道之后谢禾的反应？

真是个胆子小的。

沈修竹点点头：“你哥哥也是这么和我说的。”

谢露明听到这句话，还是微微有些失神。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像羽翼一般，那羽翼下的眼睛又是烟光朦胧。

沈修竹一时竟然也是有点手足无措起来了，他伸手摸了摸露明的脑袋：“自然会有人的。”

自然会有人来疼你的。只是要等一等，至于等不等得到，等到的是不是你想要的，那就不知道了。

沈修竹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

他看不明白谢禾，只是隐隐觉得他贵气守礼的面目下藏着赌徒般的决绝。谢禾本来就不是什么善茬，有几次，他能够察觉到谢禾对于谢家—生养他的谢家的厌恶和憎恨。

自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或许就是从谢幼安被送到临图时。

谢露明忽然扭过头问道：“去哪儿？”

沈修竹中断了自己的回想，笑吟吟的：“自然是回洛阳。”

“仙舟和清明呢？”

“他俩啊，去王家了。”

谢露明挑开幕布，看着外面那全然陌生的风景：“是去岐山吧？”

沈修竹也不反驳：“那就去岐山。”

谢露明不说话了。

等到真正到了岐山脚下，沈修竹就把仆从打发了去，叫他们守在山脚的茅草屋处，自己亲自带谢露明上山。

木山又比不得岐山了。这处可谓是山川宝地，也是真正的人迹罕至。除了常年居住在这里的岐山人，估计就只有山林野怪了。

沈修竹哼唱着当地的民谣，语调很奇怪，谢露明听不太明白。

本来他只是埋头赶路的，但是这山里的鸟兽都通灵了一般，跟着沈修竹的哼唱陆陆续续地出现，然后此起彼伏的都跟着鸣叫起来。谢露明好奇，不由得抬头去看四周。

山林里面郁郁葱葱的，谢露明觉得眼睛都要花了，看什么都是一片片的绿意。

一时间所有东西都没了它们原本的轮廓，只是幻化成绿色的模糊的东西。

再然后，忽然就觉得眼睛干涩。他摸了摸眼底，手指没有沾上湿润，没有再泪眼朦胧。

“双目自将秋水洗，一生不被古人欺……”

沈修竹忽然换了洛阳话，悠悠地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