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读云

繁体版 简体版
搜读云 > 咏谙调|星汉灿烂·月升沧海 > 第17章 。第十二首

第17章 。第十二首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所以老孙,你说,怎么办?”

眼前至尊揩着小短须,转过身时突如其来的一句询问,把跪跽在地的孙医官问得心脏都咯噔了一下。

当初春寒萧瑟,枯荷听雨,巍峨皇城被笼罩在一片废后废储的阴霾里,恰如那无缝丝雨落个不停,前朝后宫满地裂口、尺深无底,弄得人心惶惶。好在随着爬过半的炽夏,诏书一颁堵住悠悠众口,圣上如今明目张胆地爱重宣皇后,后者也依昔温情绵绵——上至官者下至低阶宫人,只要是在皇城里讨生活的,眼瞧着头顶危云消散,也终是心安。

若是按照永乐宫越皇后的原话,那就是弹一首苦尽甘来的曲儿,间中再叹一叹圣上从前不中用的气,临尾笑得慈爱欣慰也是常有的事。

孙医官因宣皇后遇喜知情不报一事被圣上罚了俸禄,还革了太医院副院首之职,倒也未曾对此记恨半分,只是默默期许后宫安宁,以免扰了圣上治国安邦的心神。说白了,便是怕圣上哪天又发了疯——从前爱而不宣得发疯,如今爱得更胜以往也发疯。这不,前些日子宣皇后头疼得厉害,圣上急得欲哭无泪时还要踹他两脚泄愤吗?

“老孙啊,你一双眼睛一直往后看着李女医作甚?朕问你话呢!”

“陛、陛下息怒!”

孙医官立刻回过神,磕磕巴巴至最后,还是伏低做小最好。替宣皇后例行请脉孕检免不了挑起帝王那紧绷的神经,他虽不记恨,却是对那无理发疯之人唯恐避之不及。

“息什么怒?朕怒了吗?”

一同跪地禀报的还有身后的李女医,程宫令则跪得离圣上最近。孙医官兢兢业业,立身揖手时还瞥见了小女娘转头朝他悄悄扫来的目光,满是同情。

“陛下,臣惶恐——”

“好了好了!”颇为烦闷地拂了拂袖,文寻冷眉峻眼,睨视着医官,“李女医刚刚替神谙看过了,说是神谙腹中胎儿偏小,你说该怎么办?”

“回陛下,宣皇后腹中皇嗣相比六月孕龄的胎儿显小了些,这虽是女医量腹估算,胎儿养得过大也不利于生产,可就医论来说,胎儿的体型当与胎龄匹配为佳,方能确保发育得好。”孙医官揖紧了手,“若欲胎儿发育良好,母体养分还需得充足才行。”

“也就是说......得把神谙再养胖些?”

孙医官启齿,迟疑片刻欲言又止,临尾还是默认地一记点头。

文寻撇着嘴,将目光扫向跪地的小女娘时,棱削的脸肌抿出酒窝。少商俯首低视,淡静老实的模样越发乖顺安然,待人处事皆有神谙潜移默化的持重心细,与初时见她言行无状的样子实在大相径庭。

帝王按捺不住感慨,从前嫌弃她资质平庸才疏粗鄙,如今又痛惜这小小娘子失了生气。

“少商,”文寻蹙眉耷颜,故意提着声装调作势,“神谙平日里用膳,你不是每每在旁伺候的吗?怎么就没好好盯着神谙进食呢?”

小女娘被如此责难,不甚愉悦又困惑地抬起眼眸。两两相望,对峙的眼神中确认了圣上的不怀好意,便毫不犹豫地直起胸膛。

“陛下此番言论就不对了。”

“哦?你倒是说说看朕这番言论有何不对。”

“皇后自有孕以来便食欲不振,至今仍为害喜所扰,听闻皇后从前怀五公主时便是如此。这些日子,臣女已按照医嘱变着法子为皇后烹煮药膳,若皇后当真用不下,有时吃了还恶心反胃,臣女自然也不忍逼迫皇后,如此怎能怪罪臣女体恤皇后妊娠之艰辛?”

“你啊,就爱诸多借口!”

“我——”

“陛下。”

内寝的帘帐被候在左右两侧的宫婢掀起,内层缃黄轻纱、外有朱樱寝帐,身披藕粉丝缎外衣的美人在翟媪的搀扶下从屏风后款款步出。寝衣素白如月,再瞧那容颜恬静如菊,身姿倩影温柔淡雅,在跪地之人的眼里,皇后简直就是下凡解救众生的神女。

而薄怒的龙颜在见着佳人时,满眼在顷刻之间便溢出欢喜。帝王啊,果真生来就两幅面孔。

“神谙都穿戴好啦?”

文寻将人从翟媪手里轻轻地接了过来,半圈进臂弯里,不想却受人娇嗔一瞥。

“本就是妾自身胃口不佳,陛下又何苦在这儿为难少商?”

文寻对此充耳不闻,斜瞟着少商不悦道,“你看,训斥你倒惹神谙不高兴了。不忍逼迫,便用哄的嘛。”

“那陛下认为哄皇后容易吗?”

文寻被堵得一时凝噎,小胡子乱飞。

“都说陛下是明事理的帝王,总不能认为臣女事事万能的吧?”小女娘撅起嘴,补充道,“再说了,皇后是个活生生的人,又是如此矜贵的女娘,怎能说出将皇后‘养胖’这种堪比牲畜的说辞啊?难怪孙医官不忍接着发言了......”

小女娘如此胆大妄为的讽言,帝王还未及吹胡子瞪眼,这边厢已惹了在场一众暗暗发笑。

“你你你,巧舌如簧!又推脱到朕身上了是吧!封你做宫令、让你待在神谙身边是让朕安心的,不是让朕更烦心的——”

“陛下,”果断地摁住文寻的胸口,神谙顺下眉眼,意态温柔,“往后妾再多吃些,便是了。”

“神谙呐——”

“少商,”神谙打断文寻后又望向小女娘,露出和蔼的微笑,“陛下怪罪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知道吗?”

“还请皇后放心,陛下说过的话,少商从未放在心上。”

文寻伸手愤愤地指着少商,“哎,你个小女娘——”

少商瞥见神谙投来赞成的眼神,机敏地会了意,一个趁热打铁便率先揖礼告退。

“竖子,朕还没准呢,你也敢跑!”被如此先发制人,文寻气呼呼地大喊,“你等着,若是瞧见你家阿父上朝,朕定会向他告状!”

孙医官见情势不对也颇为踌躇地揖起手,不想告退未及出口,圣上已经跳着脚嚷嚷着让众人一并退下。

得,这下长秋宫寝殿的人全都被轰了出去。

日后这要是传出去,准又是在说唱圣上为宣皇后龙颜勃怒、雷霆大发云云。暂且先不计较这早已摇摇欲坠的名声如何,眼下这至尊大佛正准备卖笑呢。

“神谙......”

这下堪堪咧开嘴挤眉弄眼,半靠在怀里的人先是瞥了他一眼,接着便沉默地退出他的圈禁,独自转身回到内寝。

“神谙?神谙可是不高兴了?”

他当真是要感激阿父阿母的,二人虽未能予他富足的幼年,却生给他一双大长腿,这一迈,便直直粘了上去。从后勤勤恳恳地扶着自家新妇来到凤榻前,上了矮阶,再尽心服侍让人好生安顿下来,如此卖乖之举,还算做得足。

幸而神谙这一路上也未有闪躲,许是也未真的气恼他。

“神谙一向宠爱那小女娘,可你看她适才一副伶牙俐嘴气焰嚣张的模样,简直目无尊长,成何体统!”

“夫君息怒,是妾教导无方了......”

“诶,不是不是!为夫只是爱嘴一嘴她,神谙可千万别如此想,别动气,啊?”

文寻固然并未有心责备少商,气一气权当练练嘴皮子、逗逗越趋正经的小女娘。可如今那张赔着笑的脸流露出紧张讨好的神色,除了美色,无耻刁滑的脸皮可就不能算在文家父母的头上了。

“那么,妾且问夫君一事。”神谙淡淡地盯着他,只觉得那小心眼着实坏得很,“夫君可曾在崇德殿上,向少商砸出杯盏?”

“......”

“夫君,可有此事?”

帝王适才还声亮如钟,如今声线却细如飞蚊,心虚道,“可是那小女娘......向神谙告状啦?”

“少商未曾向妾告状。”神谙眉眼柔软,直视着文寻时并非有心怪罪,“是夫君来妾这长秋宫胡闹一场之后,妾要少商将所有隐瞒之事如实相告,她这才将在崇德殿上与夫君对峙的经过说与妾。”

说是心虚,也有委屈。文寻伸手裹住神谙安放在腹底的手,桃花眼润出晶透的亮泽。

“神谙,朕当时气急了,那小女娘冤枉了朕又不肯说出实情,朕是真怕你出了事。”他可怜兮兮地望着她,“我那时候还病着呢......”

“眼线之事,少商并未冤枉夫君的。”

“可她说我对你无爱啊!”

文寻这下是真的快要哭了出来。

神谙轻缓地叹气,颀长纤玉般的手指攀越他的虎口,曲起指节回握。悠长的轻叹似拂进窗里的风,扶过深庭的弱柳,翻动亭下凋零的藤萝,吹进他的眼睛。

“夫君,少商是个好孩子。”她安静地说,“她经历过的磨难又如此之多,妾自是要更疼爱她的。”

文寻抿起浅淡的唇角,点点头。

“况且少商并非目无尊长,她心里一向是敬重夫君的,若不是妾问起,她绝不提与夫君之间发生过何事。当初开了宫门,也是她帮的夫君,如今几次被您如此揶揄作弄,亦从未要求妾替她做主,说明她对夫君也很是仗义。倒是夫君从前便嘴上不饶她,总爱训斥她几句,显得夫君促狭了。”

“爱训少商是为夫从前便有的陋习,这啊,我也认了。我也很是喜爱她的,只是你看,自她与子晟——”

文寻顿了一下,神谙也黯然地垂下眼眸。

“......自那事儿以后啊,总觉得她变了。”他接着道,“如此也不是不好,就是少了她程少商独有的生气。从前这般活泼的小女娘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多少令人惋惜。神谙定也是心疼的,对吧?”

神谙轻轻颔首附和。

“现如今常看她沉默寡言的,为夫便就爱逗一逗她嘛。”

“妾是怕夫君哪天真惹得孩子伤心了,就不好了。少商自幼在何种环境下长大,夫君也是知晓的,后又与子晟良缘难续,她一次次被抛弃,内心的缺憾从未被弥补。”她盯着自己隆起的肚腹,黯淡道,“被留下的人,总是更心伤些......”

往事忧愁,文寻凝视着眼前失落之人,曾被时间留下过的,又何止程少商一人?

“朕都明白的。”

他无意逃避仿若不堪回首的过去。只是如今,不该让她陷入胶着的忧郁。

他抬起另一只手,掌心轻覆在她腹部的轮廓上摸了摸,目光对上她小心举起的眼眸。

“李女医方才不是说了,神谙孕中莫要多思多虑。”他夹起声线,模仿孩童稚语,“母后母后,小六与母后一起,不可忧思,不可忧思。”

神谙笑了笑,灿灿如辉,暾夏耀亮他眼里的明媚。澹澹流光随着眼睫眨下的瞬间若隐若现,也逐渐淡了她嘴角的笑意。

“夫君既然明白,便更不好再让少商的心伤雪上加霜了。妾允诺过曲陵侯,即便少商与子晟退了亲,也定会顾好她的,妾不能辜负此诺言。”她趋于正色道,“你我如今便是少商在宫里的亲长,自当好好疼爱她才是。”

他又轻轻搭了搭她的肚腹,“好好好,为夫答应神谙便是了。”

“答应什么了?”

“朕答应神谙,日后定当与少商和平共处,少逗趣人家小女娘、少与她吃味。”

黛眉如画,却微微挑起,“......吃味?”

“就神谙满心满眼的程家小女娘啊,有时甚至都没了为夫的容身之处喽。”这下答得又是委屈巴巴。

“这......岂有此等之事?”

文寻扬起一抹坏笑,“没有吗?神谙莫不再仔细想想。”

神谙生性柔软温善,哪有文寻一肚子恶意的弯弯绕绕。被如此一说,未及多加思量,也未能自辨,双颊便已晕起新鲜的绯色。

“......夫君怎可与一个小小女娘争、争风吃醋?”

“为何不可?神谙从前便偏爱那小女娘,这事儿可是人尽皆知啊!”文寻据理力争,全然忘却适才允诺之事,又细数少商的罪责来,“她在长秋宫里可没少惹事,从前便不多说了,近期便是摔树砸倒神谙一事。还有啊,长秋宫外也有大事数则,就当初铜牛事发,神谙曾为她淋雨求情,她还逃出宫去,这也是事实吧?她还因此害你犯了咳,有了禁足之事——”

神谙似是意识到什么,立即开口制止,“夫君莫要再说了......”

“——接着就......孕了小六?”文寻顿滞片刻,举起手指头掰了掰又算了算,认真道,“对啊!咱们便是那时候有的小六啊,是吧,神谙?”

此般后知后觉,倒也并不妨碍他大笑起来,得意张扬的姿态明晃晃得令人生厌。

“哈,此番说起来,为夫倒是要好好感谢这个程少商了!亏她鲁莽离宫,这才多了与神谙耳鬓厮磨......诶,神谙怎么起身了?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啊?慢些慢些!神谙?”

和平共处?帝王的一言九鼎,恐怕只是序幕。

羞愤难当的美人早已挺着个大肚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来日方长,只求长秋宫偌大的房顶撑得住。

——

长秋宫有李女医长驻为宣皇后孕期护航,又有孙医官乃至太医院时刻注意着皇后的身子,如今长秋宫的头等大事,便是哄着皇后多多进食了。

神谙有娠至今仍有害喜之状,胃口一直欠佳,民间俗称的孕时口味喜酸儿辣女之说在她身上是完全不见奏效了的。有段时间因越姮懿旨,宫中膳房往长秋宫传膳,却不甚对味,如今便着重于长秋宫庖厨供膳之样化,适时变动——药膳偏清淡,少量多餐,午膳后可用一碗少商炮制的甜品,晚膳也有滋养易消化的汤汤水水。

如此说起,若说宣皇后孕期有何偏爱的吃食,便就是这些汤水。皇后用不下米饭时,更爱喝汤;有时夜半饥饿,也多以米汤充饥。长久以往,长秋宫庖厨更是日夜用心熬煮着各式滋补的汤水,恨不能皇后能多吃些,将腹中皇嗣养得白白胖胖。

文寻是真的紧张神谙的。不仅神色可见,付诸行动也可见。

如今他多数宿在长秋宫,早晚便定会在宫内陪着神谙一起用膳,尽可能哄着神谙用食进补。可这天微有异样,撇开错过平日回长秋宫用晚膳的时辰不说,真待到宫婢前来通传用膳时,神谙也未闻圣上至的通报。想着许是被政事给耽搁了,岂料临至正殿,却见那人挺拔的背影正双手掐腰忙着张罗布局。

“陛下?”

文寻回过头,神色欣喜。神谙来到他身侧,有外人在此,便朝他简单地福了一礼。

“妾竟不知陛下早已驾临,恕妾未能远迎。”

“无妨,是朕听闻神谙于殿中小憩,才没让人通报的。”

这一下,神谙才真正瞧见了殿中摆着长长的食案。宫婢们在少商的监督下分别从食案两侧供膳,有条不紊地摆上一道道餐食后,朝帝后揖礼再整齐有序地退出殿内。

“这是何意?”神谙问道。

“这啊,”文寻觑了眼不远处的少商,“程少商,你来说!”

小女娘踩着轻巧的小碎步来到神谙面前,一把挽起胳膊后便搀扶着她缓缓行至案前。被抛弃身后的文寻瞬间垮脸,不满程少商不顾尊礼走在他跟前,更气她如此轻易地拐走了他新妇。

“皇后,陛下前几日可不是还责怪少商未有好好看着您用膳嘛——”

“诶,你不是说未曾把朕的话放在心上的吗!”

“——少商想起从前在府上与家人围着案子一起用膳,不似宫中讲究,分餐而食,一家人吃得可香了。独自用膳焉有与人同享之乐,也难怪皇后食不下咽的。少商便向陛下提出此方案,一同陪伴皇后共用晚膳。”

神谙盈盈而笑,“少商有心了。”

“我今日做了好几样新菜式,皇后可要赏脸多尝几口,啊?”

“好。”

俩女娘一唱一和,身后之人听着心里酸溜溜的,却也忍住没再发作。入座后,文寻沉脸抿嘴,衣袂一挥,也招呼着曹成与翟媪一同入座,这下可折煞了老内侍官。

“陛下,这实在不合礼法啊......”

“都是陪着神谙一同用膳,瞧瞧人家程娘子早无君臣之分,你俩也别拘着了,坐坐坐!”

这一番不忘阴阳少商的操作也就属文寻用得那叫一个信手拈来、大言不惭。少商悄悄朝圣上老伯瞪了一眼去,神谙则置若罔闻。

“既然陛下盛请,曹常侍与翟媪就无需再推脱了,一同入座吧。”

加上神谙劝说,俩老相觑一番后也不再推拒,张皇地入了座。添了新碗筷,一案五对,有夫妻、孩儿与老者,道道吃食安摆居中,动筷布菜,如此看来也算作寻常家宴一场了。

少商忙着给神谙碗里添菜,文寻不悦,训斥小女娘食不言寝不语,转头却又是一副温柔笑靥要神谙慢慢地吃。神谙聪颖,深谙平衡之道,被少商布菜时言谢、对文寻的嘱咐道好,自己安安静静地夹起碗里的吃食,绝不倾斜。

共用晚膳,间中多了几句小女娘的闲谈、文寻对菜肴的评价与老者恭敬的附和,人间烟火,笑语常在,如此氛围下神谙也算吃得津津有味。肚子里的小人儿似是见此热闹,也要应景般地拓了拓,她放下碗筷,伸手及腹轻轻安抚。

“怎么了?”文寻扒过一口饭,从首座上稍稍倾身,悄声问。

神谙莞尔,摇摇头,看得文寻也弯起了好看的眼。

“神谙再吃些啊。”

“是。”

宫婢再次入殿,一一为众人奉上新熬制好的汤水。神谙兴致地举起勺子搅动碗里的汤,色白浓郁诱人,是猪骨汤。

文寻率先尝了一口,抿抿嘴,甚是满意,“嗯,庖厨今日可是煲了好汤。”

闻言,神谙也举起汤碗舀了一小口汤水,轻呼散热,再慢慢送入嘴里。味蕾受汤水恩泽,唇齿间浓郁清香,有黍米之清甜,亦有椒辣的微熏,沁脾心田。

不对,味泽如此顺口幼滑,不似从前庖厨的熬煮。

神谙又毫不犹豫地品尝一口,记忆之远的味道再次漫上味蕾,温暖蔓延,恍然间也终是撞上了文寻满是期待的眼神。

“是陛下熬煮的......”

文寻的笑,裂开嘴角、爬上眉梢,先是独留给她的。

“好吃吗?”

“嗯。”

她点了点头。薄薄水雾延至眼角,惊喜未落下眼眶,而是珍藏眸中。

明眸深处的柔溺渗漏,月牙般的眼里欣喜灼灼,嘴角弯成流畅的弧度,也无不在昭示着他的动容。他与她之间心有灵犀,才真叫人触动。

那抹笑接着便裂至耳后,洋洋得意,张扬又欢快。她也知道,那是他留给外人的。

文寻大笑出声,双掌拍着膝头,转头第一个朝少商昂首炫耀,“朕就说吧,神谙只要浅尝几口,定能尝出来是朕的手艺!”

少商瞪大双眼,仍旧不可置信,“皇后当真能尝出陛下的手艺?”

神谙这才发觉,连着曹成与翟媪也在憋笑注目,原来皆是在等着她的反应。

文寻哪有被耽搁,分明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偷摸进了长秋宫的小厨房,挽袖挥刀,亲自剁骨切菜,连长秋宫主厨意思意思为圣上打打下手也遭嫌弃,把众人吓得个个鹌鹑似的。好几个时辰熬煮的猪骨汤,也不枉他事后偷跑回宫更衣,又屁颠颠地折返回来,便就是苦了一众从早配合着圣上恣意妄为而噤声的宫人们。

“程少商,你可不许赖皮啊,你我打了赌,若神谙能尝出朕的手艺,你得给朕送去甜酿,为期一旬。”文寻傲娇地说,“曹成,你记着给朕提醒程娘子!”

“臣女自然愿赌服输,只是不解皇后到底如何尝出这猪骨汤是陛下熬制的?”少商又尝了口汤水,疑惑道,“莫不是陛下有何秘方,能让皇后辨出其中差异?”

“能有何秘方?”文寻一脸美滋滋,“夫妻默契、真心爱意,你说说看?”

小女娘遂打起冷颤,曹成与翟媪也直面地受到了惊吓,诚惶诚恐。

只有神谙笑而不语,岁月静好,低头饮着碗里的猪骨汤。

——

【CENSORED见围脖】

——

夜里叫了水、传了膳,连床褥也都换了床干净清爽的。待两人盥洗完毕,床案上的托盘早已摆着还腾着热烟的猪骨汤。

炊烟袅袅、香气四溢,晚膳的汤水又经几个时辰的炆熬,更加入味了。

内寝不留人伺候,他牵着她沿榻而坐。他嫌这夏夜闷热,难得浴后穿得随性,束带未系便纵情地任由衣襟大敞,在一片昏橙的烛火里露出肤色。她面皮薄,事后也是要穿戴规矩的,也向来拗不过他,便由着他亲自喂汤。说是饿了,其实胃口也不大,加之适才也耗去不少体力,餍足疲乏,将将喂至半碗她便摇着头不肯再喝了。

“神谙不也是答应过朕要多吃些的吗?”

“妾喝不下了。”

“神谙不可任性。”文寻举着勺子,手停半空,也不大愿妥协,“从前神谙病时胃口不好,也常拒食,如今你可是怀着身孕,正是要进补的时候。要想小六康健,母体也得强壮些啊。”

她颇为为难,委屈道,“吃多了积着,又该反胃了。”

文寻也叹了一口气,“好,神谙再乖乖吃上两口,咱就不吃了。”

“就两口?”

“就两口。”

他到底是有法子哄她的,她也愿意依他。如此一个宠爱、一个乖巧,论讨价还价,谁其实拗不过谁呢?

他就着碗沿将神谙剩余的汤一饮而尽,尔后将空碗轻置于床案上。用巾帕拭过嘴,转头便见神谙抚着肚腹,陷若有所思状。

“神谙可是在想着小六?”

她轻抬起头,挽起默认般的娇柔淡笑。

“小六会好的,你看咱们子昆,神谙怀着他时也有汤汤水水的滋补,这不就孕了个大胖小子出来吗?朕还记得,子昆出生时,个头有这般大......”文寻举起双手,在面前比划一番,“把他抱在手里沉甸甸的,比起霍兄前面几个初生婴孩都强壮。如此壮壮入牛,这才给他起了个阿壮的乳名。”

他初为人父,又哭又笑的,因软了腿直接跪倒在床榻前,手足无措地抱着孩子直问她很疼吧、叫这臭小子阿壮可好。神谙忆起他那般情状,不禁露出嘴角的梨涡,甜柔喁喁。

“阿壮阿壮,他啊,生生磨了妾十个时辰方才诞下,是个十足康健的婴孩。”

他笑着垂下眼,伸出手与她一起覆在她的肚腹上,隔着衣物感受着隆圆的弧度。

“此事想起来......朕还是颇为自责,当时没能顾好神谙。”

“夫君此话何意?”

他苦笑,“那时候见神谙过了头三月胃口终于好了些,又怕你饿着,总想着让你吃好吃满,还因此把子昆养得太大,让神谙生产时受了许多苦。”

“你我彼时都还年少,又是头胎,诸事不懂,此事怎可怪夫君?”

“神谙彼时是还年少,可朕已二十好几,还这般木头脑袋,事后可受了不少你舅父舅母的责备,好在生灼灼的时候便懂得了。”他眼里笼着哀哀的笑意,低声说,“当初怀子昆时吃得过多,如今孕着小六必须吃得多。神谙只管将咱们小六孕得康康健健的,其余之事,便由为夫来担着。这一次,定将你顾得妥帖。”

以她这般年岁孕育新生,本就吃力,加之生下二皇子以后体质骤变,以往不常有的妊娠病症加剧,以至神谙如今妊娠六月,沃盆还不时备在身侧,太医院也时刻担忧心悸之症致使她的身子未能负荷,幸而害喜也并未吐得昏天暗地,凤体羸弱也不至于危及安康。

只是见他低眸注视着自己的肚腹,心知他怀念逝去的人和光景,也不免忆起初初得知自己孕着小六时的欿愁。此刻良辰寂静,青丝秀丽、容颜恬淡,朵朵暧昧的红梅缀在雪白无瑕的胸脯上,直至掩坠在心衣的遮蔽里。

“夫君......”她说,“我其实不抱希望的。”

他安静地抬眼,“神谙说什么?”

她解释道,“小六。”

文寻一愣,眉宇间镌刻的山峦更深。

“妾发觉自身有孕时,孩儿已在腹中三月有余。且妾身子一向不好,妊娠初期就在病中,伊始便未能好好养胎。孙医官也常担忧妾的产期不足,恐怕再次早产。”神谙将掌心轻轻按在左腹上,孩儿才将将蹬过那处,“这孩子会否如小四......”

“神谙。”他出声制止,眸中徒生忧伤更甚。

为母艰辛,尤其神谙在怀四公主时比前三胎都艰难。

当时新朝不稳,终日惶惶,初封皇后更是殚精竭虑,加之保胎不顺时常见血,期间更遭逢大公主灼灼急病去世,最终怀胎未满七月便急急产下四公主。文寻本想给小公主取一乳名“锁锁”,曰一奇木,烧之不尽、亦不作灰,更盼能将孩儿的命给锁住,惜公主早产体弱,终究与他们夫妻缘浅,离世时尚不足一日。

连失二女,悲痛欲绝,本就羸弱的神谙因此身子亏空,康健大不如前。可她一步一步淌过时间,更是在流沙的缝隙里再次历经丧子之痛,似乎也更加明白,何谓生死、何谓强留不住。

“妾初时未敢深爱这孩子,怕它终将会走,怕自己心碎。后来与夫君争执,引发心悸,又怕孩儿走了,是因妾护不好它。”哑然凝泪,浓睫弯弯,缓慢地抬了起来,“孩儿如今已有六个月了,眼下才要多进补,也不知这一切是否徒劳......”

“怎会徒劳?”他裹上她的手,轻捏了捏,“孩儿仍在神谙腹中一日,便是一日。神谙多食一碗饭,孩儿便多长一块肉、多一分强壮。神谙得对自己、对小六增点信心啊。”

“因着失了小四,妾怀上小五那会儿总是惶惶不安,夫君也是如此刻这般坚定地宽慰妾,关怀陪伴无微不至,是妾的支柱,也是心安之处。”

“朕其实......不如神谙所想那般坚定。”他笑得黯然,“小五啊,是小四去了几年之后,朕得神谙首肯,这才盼来的,心中多么惧怕你与她有什么闪失。”

神谙举起手,温香凑近,再反手以节节指骨拭着他的鬓角。新生的胡茬冒出了头,触感刺刺疏疏。他抬手握住了她,甫低首,额前相贴。

他合上眼,“与神谙有了小五......是救了朕的命。”

孕育孩儿的过程有泪有血,是他对神谙万般不舍、不忍之事。可他爱神谙,能与她诞育孩儿也是他文寻叩谢天地的一大幸事。

他为人重情,对自己的子女更是爱重,兵荒马乱的年代把孩儿们都护得极好,却在初初入主都城之后便失了三子——长女急病而殁,同年四女早产离世,连与越姮所生的四皇子也在四月龄时忽然猝死。早年起事,征战四处,是刀尖上舔血、命不由天,当时却谣言四起,说他一路杀入都城,如今又居占旧皇宫,阡陌上故宫里缕缕亡魂冤魄以天下为墓、无葬之地,因而遭受诅咒,如今索要他一个个子女的命相抵。

他从不信鬼神,可年幼子女亡故,打击将他劈入谷底,更压不住最真实的悲痛与恐惧。

尔后意外有了老五,说他恨极徐氏是真,说他终究不舍稚子,也是真。因而才有了当初去母留子的想法,想让神谙收养新子,神谙却劝他将徐氏编入后宫,册封为美人,他才有了唯一一个既不是皇后亦不是越妃所出的五皇子。

与神谙连失了俩爱女,走出伤痛后,他开始祈愿他们之间能再有最后一个孩子。

因此他等了几年。等神谙调养好身子,等神谙准备好再要一个孩子。

「妾愿与陛下......再试一试。」

那一夜,他甚至流着泪将自己埋进她的身体里,清清楚楚地唤她名字,清清楚楚地呼吸。

二月时飞霜,孤城战情告急,大战无可避免,一触即发。他为新帝,亲自带兵歼灭前朝余孽,此去将会是最后一役,生死不定——若胜,可灭旧皇,天下大定,从此海晏河清;若败,皓雪将把他与江山一同埋葬,来年风沙化骨无名,可天下究竟会否宽厚,放过他的妻小,他再也不会知道。

临行前一夜,他疯了般撞击着她,最后脱力地瘫倒在她身上。极致之后是失重般的麻木,似心脏从胸腔的房子脱垂下来,回不去了。厚重的呼吸交织,刷拂在彼此汗湿的肌肤上,他的嘴与她的唇只有几寸之距,却吻不上去。次日皇城送行,后妃皆留守,此次他不让越姮随军,让她久违地落了泪,但他不知神谙是否也为他泪洒城墙,因为他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他害怕他们之间不会再有孩子了。他害怕自己不会活着回来了。

后来麻木在心里生了根,在肌肤底下肆意爬窜。因为他活着回来时,无人活着与他一起归来。

失去霍氏满门的那一天,悚魇开始钻进夜幕与梦寐,陷入永夜里冷汗惊醒,压着他崩溃。凯旋归朝后的一段时间里,他独宿寝宫,独自沉默着忍受所有的创伤与苦痛。

以至于他得知上天并非有意折磨时,神谙怀娠,与此时一样,也已有六个月。

“神谙......”他唤着她,如同从前的许多次。

是小五的到来逼着他重新学会面对和希望,是小五的到来让他清醒,他还有神谙需要他活着。他想过小五会是他们最后的孩子。

她也合上了双眼,把双手安置在他的心房上,穿入衣襟,扫过体肤,扶着腰际。夫妻一体,患难与共,他是她的支柱,无论他视自己坚定与否。

“日子再难过,也过去了。”他说,“不谈小五长大后的性子如何,她出生时康健、神谙万事平安,已是大幸,朕甚是感激。”

他睁眼时,已见眼下美目莹光流转,她的轻叹吹入耳畔。

“这小六啊,来时虽是意料之外,发现时不也已在神谙腹中好好地待了几个月吗?它是个坚强的孩子,咱们得要相信它,往后也会好的。”

“会吗?”

他的手来到她腹侧,轻轻拥着她,“会的。”

隆起的肚腹随着笑意微微波动,她柔婉灵动地望进他的眼里。情深至,不掩藏、不含蓄、不卑微。

“小六要乖乖的,”他噙着笑意,摩挲一阵,对孩儿嘱咐,“父皇与母后在这儿一同等你出来啊。”

“是‘阿母’。”她轻柔地纠正,退开贴抵的额头,正色道,“妾只想做小六的阿母,一位寻常阿母。”

笑意渐浓,他点了点头,俯首去吻她。她笑着枕进他的肩窝里,合上眼帘。合欢帐内,鼻息匀匀,所有感伤的、平静的,均融入彼此的一呼一吸之间。

似今夜晚云舒卷,风能渡入心涧,宜留恋。

作者有话要说:围脖与笔名同名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123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