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不懂翟媪急得就快以死相逼。

只是她懂再多良药也难治这宿疾。本就是郁郁心疾，自然无瑕顾及身子，骨头里这些日积夜累的虚漏病痛又如何能好？

她不想再传医官了。到头来，不又是反复不变的医嘱、反复不变的那几味药。更甚，她的病情又会反复不变地传入他耳里。

更后来，她也不想再进食了。食欲不振是一回事，只是她身子沉重，常常起不来床，躺着喂食堵着满腔热汤白粥，又是尽数吐了出来。饶是翟媪再哄再骗也难将吃食送进她嘴里，最后干脆一个翻身背对着翟媪每每的啼哭规劝。

她本想就这样眼不见为净的。

直到那程家小女娘跪倒在床榻边，一双小手死死攥住她的被褥，哭求着自己救她，一定一定要救她。

她缓缓翻身，在翟媪一支箭步向前的扶助下吃力地坐起身来，双眼噙泪地望着她疼爱入骨的那个小女娘。这才分别不久，她怎又这般消瘦许多？

“求皇后让少商留下来......”少商已然哭至气虚，“不然我会死的……”

她忍不住伸手托住少商涨红的脸庞，手心上的小人儿便迫不及待地往她手里靠近，似是取暖。这个小女娘呀，这个让她疼惜到、爱护到心痛的小女娘呀。

“你不会的，”拇指轻轻划过湿润的肌肤，拭去那一滴滴炙热的泪水，她温柔而坚定地笑了笑，“我知道你不会的。”

——

晚些时候，神谙终是愿意让少商喂她进食。

翟媪嚷嚷着皇后不吃，总不能也饿坏程娘子啊。少商一如机灵小鬼头般地让翟媪端来两碗咸粥，说是翟媪也几日不曾安食了，不如一起坐在榻前用膳，也好陪着皇后说说话。这不，话说着说着，一人手里一碗粥就吃完了；粥吃着吃着，也让倚靠在隐囊上的神谙看得饥肠辘辘了。

少商接过翟媪新端过来的咸粥，细心地将一勺一勺的热气吹散，再一口一口地喂神谙喝下。倒也奇特，将至半碗，神谙这一次连半口粥也没吐出来。

“还是程娘子在的好。”翟媪满是欣慰地看着两人，“要不老身这就端碗药来，劳烦程娘子也一并给皇后喂下？”

不提还好，一听见个“药”字，一股恶心便是急急地向上涌动。神谙忍住没有做出干呕的动作，只是将倚在隐囊的手抵在胸口，另一只手轻轻推开少商再一次喂过来的手，微微侧过头。

“皇后……”

“我不想吃了。”她合上双眼，努力地顺了顺气。

少商抬头望了翟媪一眼，只听那老媪忧心道：“皇后连日来便是如此。老身想请医官过来瞧瞧，皇后也不肯。”

少商叹了口气，“也罢。皇后许久未曾进食，也不好让胃撑得过饱了，咱们就一点儿一点儿来。”

闻小女娘妥协了，神谙也慢慢睁开了眼，殊不知却马上遭来少商一记瞪眼。

“皇后可别想就此得逞了。”少商将手里的木碗递回给翟媪，“要是皇后不乖，下次不肯再用膳，少商还是要请来医官的。”

“你个小女娘，可真把我当成小孩儿了。”

那小女娘顿时笑眼眯眯地一个趋前，“可不是嘛。皇后这般，不就是想让人偏爱？”

“那你呢？”神谙虚弱地笑道，眉眼转淡，认真地凝视着这个刚刚还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女娘，“我早已命人将长秋宫落了锁，这宫里住的可是开朝以来的第一位皇后，也是废后。你就这般胆大地进来了，不也是想得到我的偏爱？”

少商敛了敛原本还清澈的眸子，笑意渐收，慢慢退后。

“少商，我本该是疼你、护你之人，可如今长秋宫不复以往，难保再将你护在羽翼之下周全。你当真想要留下来？”

眼前的小女娘顿时目光低下，“霍不疑….弃了我。”她的声音奶呼呼的，却是颤抖着，“现下除了皇后，少商再无他人可依靠了。”

“可你还有父母兄姊......”

“他们自是十分爱惜我的，可都不是我所能依靠之人。”少商眼波微转，默默地流下眼泪。有那么一瞬间，神谙恍然，这个小女娘早已蜕变得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沉着许多，“我从小就自个儿长大，笑着哭着、要争要取从来都是靠自己，也从未觉得有任何缺失。是皇后……还有霍不疑，让少商明白有人依靠是何等珍贵，也应该去珍惜。自入宫以来，皇后对少商的偏爱和庇护日月可鉴。若说少商如今因恩情想陪在皇后身边照拂，已是其次，真正想留下来，是因为皇后的偏爱让少商成了更好的人。现如今......也只有皇后一人，能够抓住少商总是要飞走的理智。”

便是这最后一句让神谙一时触动，泪珠又是点点滴滴悄然落下。

少商吸了吸鼻子，两手滑过被褥找到了神谙的手，虔诚地握住，“皇后可愿让少商留在长秋宫，陪在您身边？”

她自知不该让这年华似锦的小女娘留下的。她的少商璀璨恣意，本就该在宫外活出一片天地，又怎可将她留在这九重宫阙，生生埋葬了一颗炽热而跳动的心。

见神谙不语，少商的手攥得更紧了，“皇后可是嫌弃少商……”

“我怎会嫌弃你？我疼你、爱你都唯恐不及。”她开口便是一句坚毅柔情的否认，也定了那小女娘一生漂泊不安的心，“纵然也想私心放纵一回，只是我实在不忍将你留下来，在这幽禁的岁月里蹉跎余生……”

“何来蹉跎？皇后还有许多道理未曾教于少商，少商也还有许多本领未曾向皇后展示过呢！”小女娘决意甩去悲伤，突地兴致盎然起来，惹得原本还在幽幽望着两人的翟媪发笑，“从前想着就要匆匆嫁作子晟新妇了，还些许失意许多理想未能在皇后的宫殿里大施拳脚。如今倒好了，少商便留在这长秋宫里大展宏图！我都想好了，我想给皇后布置个图画室、手工室、纺织室……殿后院还可辟出一片植被来，种种花叶蔬果，自给自足。要是还可以在偏殿造个庖厨便是更好了……”

神谙望着眼前这个滔滔不绝的小女娘，更是心生怜爱，落泪间嘴角终是释出笑意。

“皇后笑了？这可是答应让少商留下了？”

神谙怪嗔地望着她，“这长秋宫虽是落了锁，可到底还是圣上的宫殿。你爱造工匠，我自是由着你的，可你也万不可将这长秋宫给拆了。”

“那皇后真真是答应了？”

“总有一天，我还是要让你出宫的。”

“少商总觉得那一天还远着呢，翟媪说是不是啊？”

“你也务必常给家里送去书信，好让曲陵侯和夫人安心。”

“少商定会照着做的！”

她本想感激地贴进神谙怀里，却怕神谙难受，便仍旧紧紧地握住被褥外的手，深怕自己若抓不紧这只手，便也会像那个曾许诺要执她之手的人般飞走。神谙心细洞悉，她知少商为人更知她的心，便将一圈的手抬近自己，余下的那一只手也轻柔地搭上少商细小的手背。

少商冲她一笑的时候，分明眼里也有一丝惆怅。

少商求自己让她留下，渡她跨过这道坎、历过这一劫的时候，她自己又何尝不渴望少商这不知久远的陪伴？

眼下这夜里，长秋宫正殿内寝竟传来盈盈笑语，终是一扫连日来的阴郁。

从前有位小女娘认为皇后让自己成了更好的程少商，殊不知，这程少商也让皇后成回了那曾经山野间步如轻风，颂歌里天地为家的小女娘。

而那小女娘，名唤宣神谙。

——

便是那宣神谙，曾叫他伏于案前痛心疾首，更让他连日吃了几道闭门羹。

这不早早遂了她的心，废后诏书与立新后诏书前后日颁下。他还大大慰恤了东海王，去往封地之前不仅颁下赏赐和护卫，又加了几百户食邑，而宣氏老小更是被大大封赏，一时间烈火烹油。

他知她从来不喜如此招摇。可这一次，他爱封赏谁便封赏谁，他要如何安置便如何安置。

然后，他也不再去长秋宫了。

然后，他也赌气地以为便就此一生了。

“陛下。”曹成作揖恭礼，似有事要奏。

文寻依旧于案前批奏，一阵静默。曹成打了个愣，圣上近日一副荒火流蕴于眼底般的肃穆，就连新后偶尔来访也是不太兴致的样子。

“陛下，程家四娘子……昨日进了长秋宫。”

长秋宫几字，足以让他一顿，缓缓抬眼。

“今早长秋宫来报，宣皇后允了程娘子留在身边陪伴。”

他闷哼一声，“那长秋宫不是早早就落了锁，在朕的皇城里自立门户的吗？现下还来报给朕听作甚呀？”

“宣皇后的意思是……望陛下能拿个主意，指给程娘子一些正当名头的差事，也好让曲陵侯府安心。”

“好啊，她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朕岂敢有异议。”

“啊？”曹成眼肌一搐，一时不明所以。

“就封程娘子为长秋宫宫令，享六百石官秩，外加一道加封曲陵侯与程氏长子的恩旨吧。”文寻敛了冷眼，些许忿恨的目光回到正批阅的奏简，随即面无表情地说道，“跟少商说，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把宣皇后服侍好了，朕记得她的功劳。”

曹成领旨，就在将将要挪开脚步之时，咽了咽喉，生生回过身来，又抬手作揖。

“陛下，长秋宫也报……”曹成从作揖的手后抬眼，紧张兮兮地望着圣上，“宣皇后终于肯用膳了。”

又是好一阵静谧。

“那身子怎么样了？”文寻啪地一手将一卷奏简丢到左手边已阅的书简山里，又从右手边的堆儿里抽取一卷，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全没抬眼，“可有传唤侍医？”

曹成又是噔愣了一下，这脑袋瓜如今还得转个两圈才能斗胆确认圣上这不指名道姓指的究竟是何人，“呃……身子似乎好些了。可就这传唤侍医嘛……宣皇后还是不太肯。”

文寻板着脸干笑两声，皮笑肉不笑，“有的人啊，还真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陛、陛下？”曹成的眼珠子跟着圣上连日来的言语举止转成了问号。

“再跟少商说，必要时就该请医官，她如今可是宫令。有的人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可她程少商从来不是个让人爱怎么着就怎么着的女娘，叫她好生记住这一点了！”

“呃——哦，老奴这就去办......”

曹成再次作揖恭礼，就这样懵着脑袋提着个也不怎么摸得着脑袋的旨意传旨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多处借鉴引用原著《星汉灿烂，幸甚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