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戈不住在寒蝉部的村寨里，那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山洞，山洞之外生长有一颗高达十米的黄杨树，枝叶繁茂，如同一把撑开的巨伞恰好遮住一半洞口。

山洞位于村寨后山中，后山已属于望麦山的支脉。

望麦山绵延百里，仿佛一道天然屏障，山的东面生活着苍木部，山的西面是黑熊部落的传统领地，寒蝉部则处于山之南面。

翻过望麦山，再攀过断崖山，那里生活着另一个部落——独鹤部。

韩奕从没去过卓戈住的地方，领路的自然是乌松。

这一路上，两人遇到不少族人，且越来越多，有小孩、妇女，还有老人，甚而数十名年轻人闻风专门跑过来，但谁也不敢靠近，远远地隔着一段距离观望。

每个人都是含笑中带着一丝拘谨，而透露出的眼神与从前大不一样，那是一种莫名的敬畏。

韩奕小小年纪成为部落的守护祭巫，并且顺利地激活神殿，对于淳朴从未见过世面的寒蝉部族人而言，已经近乎是神一般的奇迹和存在。

韩奕坦然地接受所有的瞩目，那些目光里饱含着善意、敬意，甚至是不明的惧意，并且尽可能对每一位族人报以回笑。

“跛子，很得意是吧？我现在照样可以一拳把你打趴下！”乌松十分讨厌眼下这种境况，他简直像是——不，应该就是一个跟班，得不到半点目光关注，所有风头都被韩跛子抢去了。

“我听说，好像有人还没断奶。”韩奕目不斜视，依旧保持轻松的微笑姿态。

乌松的这件“糗事”，整个部落的人都知道，他早就想痛快地说出来，只不过直到今天才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

“你——哼，卓戈师父刚教了我一门‘破杀拳’，你会是第一个尝到我乌松拳头厉害的人。”乌松咬牙切齿地狠狠回瞪一眼。

“你敢吗？回头看看后面。”韩奕有意揶揄道。

从性格而言，韩奕并不喜欢与人争强斗勇，谁要乌松老是瞧不起他，一个劲地“跛子”、“跛子”，俨然已伤及他的自尊。

乌松回过头去，两名部族战士正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他立刻明白——这是自家老子不放心自己，专门派出两名战巫来保护韩奕。

他刚想一口口水吐在地上，陡然意识到众目睽睽之下，这种行为似乎对“跛子”的祭巫身份不够尊重——这是乌善三番五次交代过的起码礼节，他可没胆子也没那么笨当众违逆。

一口口水强行吞咽回去，乌松感觉更难过了，一脚踢开脚下石块，低头生闷气。

行走之间，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女童一步一磕跑近前，抬起两颗清澈晶亮的眼珠认真看着韩奕。

好一会，似害羞、又似畏惧，女童垂下头，两只馒头小手局促地握紧又松开，似在努力记起什么，又回头望去身后，那个方向一个年轻妇人正紧咬双唇，面色现出不正常的绯红，仿佛更是紧张万倍。

两名部族战巫已分了开来，一人朝女童走来，另一人则向着显然是小孩母亲的年轻妇人走去。

韩奕和乌松同样奇怪，不知那个年轻妇人让孩子接近的目的。

“请、请、祭、巫大、人、赐福，我叫乌溜！”小女童终于记起妈妈教过的话，尽管说得不那么顺溜。

两名战巫分别停下脚步，女童的声音清脆如珠，落进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二人同时望向韩奕，惊奇的眼神里竟也似在期待什么。

不止是他们，一双双暗含希冀的族人目光于一刹那间都聚焦在韩奕身上。

“跛子，你得做点什么吧？”乌松也察觉到了。

以他原本的心思，倒是希望看到韩奕当众出丑，但此刻他竟是希望韩奕能够有一点不一样的表现。

人群后方，乌善正与一名族里老人接耳交谈，目光却始终注意着这个方向。

“嗯，知道。”韩奕应道，语气出奇的平静。

在乌松近乎呆滞的表情下，韩奕伸出右掌，悬在女童头顶三寸之地，闭上眼睛，嘴中默念有词，片刻后右掌落实，轻轻在女童脑袋上抚摸几下。

“乌溜，你已经获得神灵的赐福了！”韩奕微笑道。

“真的吗？”女童天真问道。

“祭巫不骗人！”

“妈妈，妈妈，我有了，祭巫、大人，他喜欢我了。”女童语无伦次地叫道，欢天喜地跑回年轻妇人身边。

有了第一个，自然就有第二个、第三个，韩奕每次都是一丝不苟地送出“赐福”，当第十个结束的时候，两名部族战巫极有分寸地挡住继续上前请求的族人。

目送韩奕几人走远，乌善面上不由透出些许复杂。

“奕，将来会是个合格的祭巫。”

“是啊，乌公的判断从来不会错。”身边老人附和道。

村寨外，乌松收起平日的傲气，认真道。

“你刚才真的给族人赐福了吗？”

在他眼里，韩奕确已变得与以往不同，不再是那个总是一副病怏怏、弱不禁风的同龄人。

不过方才一系列的“赐福”举动，他将每一个步骤看得仔仔细细，可是越看就越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你认为呢？”韩奕面不改色。

“你好像在骗人？”乌松盯住他的眼睛，希冀着看出一点端倪。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韩奕淡道，正如他此刻的心境，“要不给你也赐福一次？”

事实上，当女童乌溜贸然跑出来请求赐福的时候，韩奕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紧张，这完全是一个意外中的意外，那一刻他几乎脑海一片空白，差点就要打道回“殿”。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要是阿公在场就好了，随即想到阿公遇到这种事情会如何处理，之后他近乎本能地、笨拙而僵硬地伸出手掌，悬空、抚摸——这是乌公平日安慰他时最普通的一个动作，至于后面几个小动作，完全是出于一时灵感，更多来自于数个日夜勤奋颂念“祭神经”的启示。

第一次“赐福”完成时，韩奕仍旧有点心虚，但族人们面上展露的那种极度兴奋和羡慕的表情，明白无误地告诉他“自己成功了”。

“奕，你要记住，部落的祭巫，同时也是部落的希望。”巫质测试过后，乌公十分认真地说了这一句话。

有了方才那一番经历，韩奕算是稍稍懂得这一句话蕴含的厚重意义。

卓戈一早发现他们的到来，静立在黄杨树下等候，算是对祭巫大人的一种尊重。

乌松见到卓戈，很是兴奋，急切过去恭敬地行了一个弟子礼。

卓戈看他一眼。“松，你的职责是保护祭巫大人的安全，对你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语气与人一样，普通而平淡。

韩奕认真打量他，这好像是第一次与卓戈近距离接触。以往卓戈出现时，要么一人独自站在角落，要么总是与众人保持一定距离，仿佛标示自己只是一个外来者。

“奕巫，找我有事？”卓戈毫不在意韩奕的目光。

韩奕简单地将苍木部、黑熊部索粮的事情述说过一遍。

“哦。让他们自己来取吧。”卓戈冷冷道。

韩奕将这句话仔细咀嚼一番，似有所悟，抬首道：“知道了，谢谢！”

“你不必谢我。这是我——”卓戈狭长的嘴角弯起一道意味难明的弧度，话未说完，他问起另一个问题：“奕巫，若不介意的话，能否说出你在唤醒神殿时获得是哪一门半神术吗？”

“半神术？”乌松一听到这三个字，忍不住惊呼出声，虽然他不知道“半神术”是什么，但再笨的人，也会明白这样东西既然和“神”沾上了边，就绝对是好东西。

“每一座神殿，唤醒之初，作为唤醒者，都会有机会获得一样神赐，神殿等级越高，获得的神赐自然越好。祭巫的诱惑正在于此！”

卓戈难得耐心地给自己的弟子作出解释，其实是给韩奕考虑的时间。

“初级祝福。”韩奕犹疑一会，直接揭开谜底。

告诉对方获得的神术，韩奕并不介意，他只是疑惑，卓戈对神赐的事怎会知晓得如此清楚。

“不错。”卓戈第一次笑了一下，给出两个字的评价，然后又扫过一眼韩奕。“你该回去了。松，以最快的速度将奕巫送回神殿！”

“这个你也知道。”韩奕勉强笑道，苍白面孔间，不知何时开始有着一道一道灰气时隐时现。

乌松倒也机警，不敢耽搁，一把背负起韩奕，撒开脚丫子朝着村寨方向奔去。

“叫你出来逞威风！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