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市是地级市，比县级的春城繁华不少。听外婆说，市中心新开业了一个综合商场。

和传统的百货公司不同，在同一栋楼里，它容纳了餐饮、娱乐、服饰、家电等品类，一站式解决居民的购物娱乐需求。虽然这种类型的商场在十几年后已经遍地开花，但在1997年，它还是一个全新的业态。

一开业，这个商场迅速取代了百货公司，成了市民周末休闲的新去处。哪怕什么也不买，大人带着家里的小孩子去坐一坐自动扶梯，照一照摆在楼梯拐角的哈哈镜，也可以让熊孩子高兴大半天了。

“你们难得来一次，去商场好好玩玩。外婆一把老骨头，到了下午就犯困，我就不陪你们去喽。”外婆塞了一把零花钱给刘溪溪。临走时，刘溪溪又把钱偷偷塞回外婆的针线篮里。

两人坐公交车来到了商场。刘溪溪指着一楼醒目的“金拱门”招牌，兴奋地说：“这里居然有麦当劳？我们去吃个麦旋风吧！”

“你确定能吃得下？”林非狐疑地看着刘溪溪衣服下微微鼓起的小腹。后者尴尬地摸了摸肚子，嗝出一股子辣条和土豆片的味道。

“读书和挣钱都这么辛苦，该吃点甜的犒劳一下自己啦。”刘溪溪不容质疑地拉着林非走进麦当劳。

在刘溪溪点单的时候，林非随意地环顾四周，没想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非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刘溪溪的手臂，然后指向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

刘溪溪压抑着吃惊的语调：“密斯杨？她怎么在这里？”

密斯杨背对着她们坐着。她的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男士。男士的脸上带着程式化的微笑，双手似乎局促得无处安放，时不时就要抬手往上推一下自己的金边眼镜。

看起来两个人的关系介于陌生人和朋友之间。

她们原地观察了几分钟，餐铃适时响起，装着薯条、汉堡、鸡米花和麦旋风的餐盘被推出出餐口。

林非惊呆了：“你怎么点了这么多？”

“我又没说只吃麦旋风，” 刘溪溪的眼神飘向别处，“自从知道我妈去了新西兰，我斗志满满，饿得也格外快嘛。”

自从家里来了表妹，刘溪溪消瘦不少，脸颊的肉只剩下薄薄一层，林非正担心再这么下去，会应了上辈子听到的关于她得病的流言。此时食欲恢复，也是一件好事。

想到这里，林非端起餐盘，豪气十足地说：“那就多吃一点，咱们有钱，什么麦当劳肯德基，管够。”

“我们坐在密斯杨后面，偷偷听一下他们在说什么。”眼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刘溪溪一脸坏笑地往密斯杨背后的餐位走。

密斯杨正专心致致地和面前的男人说话，对身后的动静毫无察觉。

“你会英文吗？”密斯杨说话的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男人的表情有些意外。他用手指往上推了一下镜框，然后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

“我是文物保护局的，专门负责中国古代文物修复，不会英文。”

“你知道二十一世纪最宝贵的是什么吗？”

“人才？”

“错！是懂英语的人才，”密斯杨嘬了一口可乐，严肃地说，“说实话，我对你不是很满意。我是在大不列颠留过洋的人，你连一句英文都不会说，被别人知道了我多没面子？不过你的其他条件都不错，有编制，婚房也买了。我愿意给你一个接受考察的机会。”

“哦？你想要怎么考察我？”男人的笑容有点僵硬。

“从今天开始，你跟我学英语，”密斯杨拿起手边啃得剩下一半的汉堡，说，“学英语，讲究的是活学活用，我们可以从身边的物品开始学，跟我念，hamburger。”

笑容彻底从男人脸上消失了。他紧紧抿着嘴唇，沉默不语。

密斯杨抬起下巴，说话带上了命令的口吻：“愣着干什么？开口念啊。我有好多学生和你一样，不敢开口。学来学去都是哑巴英语，没用！”

低沉的气压笼罩在这对相亲男女的上空。密斯杨似乎觉察出男人隐忍的不悦，她缓和口气，说：“这要一个慢慢适应的过程，先不急。哦，对了，我还想逛逛，买点东西。”

男人深吸一口气，维持着绅士风度，跟在密斯杨的后面。他们一前一后离开了麦当劳，朝自动扶梯的方向走去。

他们走后，刘溪溪终于憋不出笑，捶着桌子，嘴里喷出半截薯条：“哈哈哈，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密斯杨这么搞笑呢，教相亲对象说英语？她做惯了老师，真的把谁都当学生训啊。快，快，我们快跟上去看看他们去干嘛。”

“人家相亲，我们凑上去算怎么回事？要是被她发现了，小心以后给你小鞋穿，”林非吃掉最后一口麦旋风，说，“刚好楼上有个小灵通营业厅，你陪我去看看吧？”

随着和广州的沟通往来越来越多，公共电话太不方便，她想要办一个小灵通，方便随时和杨红联系。今年小灵通刚刚问世，春城还没有销售网点，距离她们最近的一个网点就是这里了。

“行吧……”刘溪溪神色遗憾地扫光了剩下的薯条和鸡米花。

两人坐着扶梯上了二楼。

“今天可真是凑巧他妈给凑巧开门，凑巧到家了。”刘溪溪站在营业厅门口，看见里面的一男一女，喜滋滋的说。

密斯杨和相亲对象逛的也是小灵通营业厅。

林非拦住了刘溪溪，说：“那我们先等等，等他们买完了再进去。”

年轻的女销售在密斯杨面前摆了一排各式各样的小灵通样机，卖力地推销：“女士，您的眼光太好了。小灵通比BB机方便，又比大哥大便宜。月租费20元，话费2毛钱一分钟，本省信号覆盖范围内通讯无阻。小小的一个随身带着，时髦又实惠……”

密斯杨打断销售的喋喋不休，不耐烦地问：“你们最贵的是哪款？”

销售从柜台最深处拿出一个盒子，笑容满面：“这是斯达康牌最高端的系列，带有拍照功能，890元。要是今天下单，我们还额外赠送十首彩铃……”

“就要这一个，帮我包起来。”

“好嘞，麻烦您到前台付款。”见她连有没有优惠都没问，直接要了，销售心里乐开了花：这个月的绩效达成了。

密斯杨站着没动。

销售以为她没听清，又说了一遍：“女士，请您到前台付款。”

密斯杨斜睨着身旁的相亲男，说：“你去付一下钱。”

相亲男满脸问号：“啊？我们才见第一面，这……不合适吧？”

“这可是对你的考察，你要好好珍惜机会。”

相亲男终于挂不住脸，撂下一句“这机会谁要给谁”，扭头就走。

密斯杨抹不开面子去追他，心头的火蹭蹭往上窜。

销售捧着盒子站在一旁，期期艾艾地问：“这小灵通您还要吗？”

密斯杨翻了个白眼：“这破玩意儿信号这么差，谁要谁买，我才看不上。”

“买不起就别买，找个男人充大款？还好人家脑子清楚拎得清，不做冤大头。”即将到手的绩效飞了，失望的销售一边小声嘀咕着，一边将小灵通放回柜子。

“你说什么？我要投诉你，”密斯杨暴跳如雷，一把揪过销售挂在胸前的工牌，“好啊，我记住你的名字了。我这就去找你们经理。”

没想到自己的抱怨被听见了，销售白了脸色，战战兢兢地说：“对不起，女士，我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求求您别投诉。您这一投诉，我这个月的工资就要扣没了。”

见销售服软，密斯杨的气焰越发高涨。

“想让我放弃投诉？也行，那你跪下来，把我的鞋子擦干净。”密斯杨靠在柜台边，朝销售伸出一只脚。她今日穿着一双白色牛皮高跟鞋，成色十足新，是为今天的相亲专门准备的。

销售低着头看着她的脚，脸涨得通红，嘴角向下撇着，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模样。

“您好，我想看看这款小灵通，能帮我拿一下吗？”

这声音，密斯杨记得再熟悉不过了。尽管她嘴上不说，但心底不得不承认，这个声音念出的英文，真的是太好听了。

林非假装不期而遇：“密斯杨，好巧啊，您也买小灵通？”

密斯杨惊疑不定地打量林非和刘溪溪，心里有点不安：不知刚刚发生的事情被她们看去了多少，要是传到学校，她的面子往哪儿搁？

林非避开她的视线，趴在柜台上一心一意挑选款式。

销售见状赶紧离开密斯杨，从货柜里取出几个样机摆在新来的两位顾客面前：“这款性价比最高，最适合学生。要是就今天下单，还能免首月的月租费。”销售一边说着，一边调整面部表情，努力地让自己的笑容变得自然热情。

看着销售强颜欢笑的脸，林非不由得心里一酸。她和上辈子打工的自己多像啊，一样的卑躬屈膝，一样的任人欺负，遇到不讲理的客人，只能把委屈咽进肚子里。

密斯杨冷眼旁观：“给她找款最便宜的，贵的她买不起。”

周末逛街，林非也依然穿着一身旧校服，密斯杨不信她有钱买小灵通，一定是来看她笑话的。

“我要斯达康牌能拍照的那款。”仿佛没有听见密斯杨的话，林非笑眯眯地对销售说。

飞走的熟鸭子又飞回来了？销售被这意外的大单砸得头晕目眩：“你确定吗？那可是最贵的，要890元哦。”

“确定，就要这个了。”

“好嘞！我给您申请一个最大的优惠，前六个月免月租费，再额外送您120分钟国内通话时间。”销售乐颠颠地领着林非去前台付款。

刘溪溪跟着林非的屁股，路过密斯杨的跟前时，她做了个鬼脸，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

密斯杨那刻薄的眼神像箭一样射向她们的背影，心里不住地冒着酸溜溜的泡泡：一个穷学生能出得起这份钱，背后一定有什么不正经的勾当。

作者有话要说：小灵通是1998年引入内地市场的，但为了剧情需要，作者让它提前一年问市，请不要细究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