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铭相信，不止他有这样的疑惑：辛甜，拯救世界的大英雄，为什么会有杜洛瓦这样混迹江湖、一事无成的朋友？

现在他知道答案了：相识于微末。

即便多年后两人云泥之别，也依然维持着纯真直率的友谊。这的确像是辛甜能做到的事。

但同时，也说明杜洛瓦是个内心很强大的人。毕竟，既怕朋友过得苦，又怕朋友住别墅，这才是大多数人的心态。

“亲爱的，你晒黑了。”杜洛瓦捧着辛甜的脸哀叹，接着熟练地躲过她的过肩摔，笑嘻嘻溜到一旁：“还是老地方？”

辛甜在女生中算个高腿长，轻易勾着杜洛瓦脖子，豪迈昂头：“老地方！”

一个小时车程后，岳铭知道“老地方”是哪里了：就是那个历史上大名鼎鼎辛甜为之起兵的“母亲庄园”。

庄园位于丰收城郊，占地30公顷，有一栋四层小楼。

小楼保持着辛甜母亲刚买下这儿时的装修，对现在而言有些过时，但胜在实用，带着时间赋予的温馨气质。

辛甜将他们带到客厅，便又接到朋友抵达的消息，匆匆和丁季农出门去。

叶清声惊异于辛甜随便的态度，低声问：“……她不怕我们把她家偷空了？”

杜洛瓦怀念地在客厅游走，拉开抽屉准确找到茶叶，一点没客气地给三人泡了茶水，还招呼他们上楼挑客房：

“怎么可能。且不说岳博士是什么人，丁季农盯着呢。”

叶清声不解：“丁老师……没走？”

杜洛瓦看岳铭一眼：“啊，对不起，当我没说。”

“什么啊？”叶清声疑惑：“学长？”

岳铭抿口茶水：“你还小，这里面关系比较微妙。”

杜洛瓦失笑：“他未成年？”

“我25了！”

杜洛瓦“噗嗤”笑了，叶清声羞赧得涨红了脸，又急于知道其中奥妙：“学长！到底什么，你告诉我吧！”

没有回应，他转而问另一人：“杜洛瓦先生！”

杜洛瓦停下脚步回头，倚在楼梯栏杆上连连摆手：“哎你别问我，我不想被你师兄瞪。而且强迫我回答不想回答的问题，算违反合同哦。”

叶清声有些生气了，转身噔噔噔下楼：“哼！不说就不说！我还不想知道你们的幼稚小秘密呢！”

清瘦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杜洛瓦舔舔嘴唇：“气鼓鼓的像个小青蛙，真可爱。”

岳铭端着一次性杯越过他往上走：“故意激怒我很有趣？”

“还行。”杜洛瓦跟上：“人要会给苦涩的日子找乐子。”

“找点正经事做吧。”岳铭说：“见一个爱一个，不是正确的爱情观。”

杜洛瓦哧一声笑出来，一步跨两级台阶，追在他身后：“谢谢岳博士赐教，还真没人和我说过呢！”

楼梯一侧的外立面是一面从上直通到下的超长玻璃，倒是符合辛甜一贯的审美。稷神星的落日看起来比首都星要大些，大气层让这颗橙色大气球的边缘衍射出毛茸茸的视感。

橙色的夕阳余晖铺满平整的大片青绿农田，牧羊机器狗赶着雪白羊群，从远处绵延的草场穿过田埂，慢悠悠往羊圈走。

似乎是察觉到杜洛瓦的目光，其中一只机器狗抬起头，摄像头与他对视，礼貌地点了点头。

“以前我觉得，辛甜那样的人是不会恋爱，也不会结婚的。”杜洛瓦说：“她在辛家体验过传统家庭最极致的压迫，既然闯了出来，这辈子便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爱情？对她来说太渺小了。”

“谁能想到她会爱上一个AI呢。”说着，杜洛瓦笑起来，自我否定：“不不不，AI本来就是人类为了自我满足的造物，以人类的自恋来说，爱上AI太容易了。应该说，谁能想到觉醒了自我意识的AI，会爱上一个人类呢？”

岳铭站在他身旁，透过玻璃向农田里的机器狗微微点头。

“·……丁老师身份特殊，不仅是AI，还是AI独立星域的现任执政官。战争结束也才五年，局势尚未稳定，他出现在任何一个人类阵营，都可能引发不必要的猜想。清声还是个孩子，知道太多对他不好。”

“嗯嗯嗯。”杜洛瓦敷衍地应，目光黏在夕阳里灿烂的农田上，忍不住赞叹：“真美啊……粮食在这样美丽的自然里产生，是刻在基因里的美味，你们这种只吃营养液的人到底怎么想的？”

岳铭记得爱德华说过，杜洛瓦是偏远星球上的农民，本来他是有点不信的，毕竟气质不符，前男友还一个个非富即贵。

现在他却有点信了。这人眼中眼中流露出的羡慕和喜爱，科学地讲，目前不可能有假。

“如果我能继续上学的话，其实我是想学农的。”杜洛瓦笑起来：“你知道吗？我家虽然种地，但我从小都没吃过正儿八经粮食，全上交做军需储备了。”

岳铭沉默半晌：“……我知道。那时候我也没得吃。”以营养液度日的习惯甚至延续到了现在。

“没想到咱俩还能有点共同话题呢。”

“打仗打的家都没了，被养父救下来的时候才吃上米饭。真香啊！太好吃了！”

“可惜，别说种地了，爸妈连字儿都没教我认几个就死啦！”

他笑着，夕阳给他完美的侧脸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岳铭心中涌起一阵无奈的酸楚。杜洛瓦智商在普通人中并不低，如果只是学农，他说不定会取得不小的成就。

百年战争毁掉的又何止是这一代人的梦想。而他自己，只是不幸中的万幸，个例中的个例罢了。

“会越来越好的。”他实在是不会安慰，只能干巴巴地说：“我们实验室一直有专项英才扶持计划，参加考试成绩合格就能得到奖金补助学习资源一系列支持。对你来说可能会有点难……但我看历年试题，以你的学力，努把力还是能够到的。”

杜洛瓦转过来，光影在那张俊美的面容上流转，蓝眸奇妙地望向他，望得岳铭心中发毛，忍不住补充道：“……不是一定要参加，只是建议。务农虽然是古老传承的职业，但如今涉及到的基因剪辑技术、全自动生产系统、生态化工等都需要系统性的学习。如果你真的有志于此，英才扶持计划是条不错的道路。当然，说不定到时候会有更好的选择。”

很严谨，好认真，认真到杜洛瓦觉得好笑。他弯起双眼，拍了拍岳铭肩膀：“谢谢你。”

这两下拍的沉重认真。除了他是诚心感谢，岳铭什么都没看明白。

那天晚上，在农庄客房和叶清声一起工作时，岳铭提起这件事：“……只要他说个好，我立刻给他推荐函和复习资料。既不拒绝也不答应……是我表述的有问题吗？他没听懂？他怎么想的？”

思忖片刻，他挽起衬衫袖子：“清声，17点半左右，杜洛瓦的生理监控数据导出来我看下。”或许可以从数据倒推出他当时的心情。

噼里啪啦的键盘声停止，叶清声从五十公分见方的量子超脑后探出头来，疲惫中还带着傍晚残留的怒气：“啊？我怎么知道？学长，昨天晕虫洞，进度已经落后了，咱们暂时没时间搞这个吧……”

挽袖子的手停了下来。

是啊，明明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自己怎么能不务正业呢。

sky的话忽然浮现在他脑海中：“……他是海妖，是山鬼，是诱人犯罪的蛇——”

想起来，自己的确是对这个人的关注有点——过于多了。

多到已经开始耽误他工作。阿兰·杜洛瓦，的确罪大恶极。

岳铭皱着眉放下袖子，连接量子超脑共享副屏。

要离那家伙远一点了。他对自己说，接着很快沉浸在无穷的算法语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