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原地，被冷雨浇湿，浑身颤抖，大为震撼。

这算什么！他付出了青春、自由和大好年华而被迫去做的事情，在别人眼里竟然如此不重要！更何况他并不是出于要保证她能带自己到江陵，保证她能送自己去完成任务才关心她的，他只是，只是太久没有感觉到温情。

那时的小小的，木讷沉默的他，终于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强烈的哭喊：“不是的，不是因为任务，而是因为……因为怜惜你！”

“怜惜我？”

荆白雀停下脚步，拍了拍他的头，大笑着：“既是决斗，后果自负，没什么好怜惜的，而且我这么做，也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做自由的鸟儿。”

“自由的……鸟儿？”

经生抬头，南归的大雁正飞过巴蜀高耸的群峰，他们随着雁回的途径，一路下夔州岭南战大小门派，越战越勇，直至江陵。

大泽绵延百里，水草丰茂，人情柔美，他生便在河西，后又锁于重檐，如今见人高唱雅调，轻衣薄裙，采莲相携，不禁大为震撼。

他再也不想回到黑暗的深渊里，也不想要再提心吊胆颠沛流离，他也想要做自由的鸟儿！

于是在进入帝师阁的前夜，他主动找到荆白雀，告诉她自己确实是细作，不过究竟要窃取什么秘密，还需等下一步指示，但他想摆脱这样的生活，所以恳请对方能帮帮他。

荆白雀未置可否，山门前叫阵，师昂闭关，唯师旻来应。为了完成她挑战天下第一的心愿，也担心她不肯帮忙自己得两手抓谋个去处，于是在战斗至一半的时候，他站出来叫停认亲。

他拿出了那个纥骨家的黄衣疯子再三强调要他保存好的珠子，作为信物递给师昂，师昂果然当众认下了他，那一刻他心里感到五味杂陈。

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紧张。

尽管有天下第一亲口定音，但十二先生仍然要求滴血认亲，当晚，他心绪难定，在门外徘徊，荆白雀开窗把他叫进来，不等他开口，却说：“你真的想摆脱过去？”

“嗯。”他重重点头：“只要不让我回去，我保证不伤害任何人！”

荆白雀沉默了片刻，把他拉到灯下，轻声说：“你这样是骗不过他们的，不就是滴血认亲么，我给你想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真的？真的万无一失？”

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他被灯光晃得头晕目眩，他想要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有把握，莫不是她曾经试过？

白雀既如此成全他，他必然不能相负，于是他亲自去见师昂，请求他与白雀一战，然而对方却未置可否，他心里苦闷，便在水边闲走，却忽然见天上鸟飞，便顺着追去，在水边捡到飘来的传信。

三山太大，除了渡头，水边并无站岗的弟子。

他将信纸取出，发现竟是普汝的来信，逼迫他套取关于雀儿山的信息，他心中烦乱，在山里迷了路。虽然帝师阁的人对他生有敌意，但当他真的遇到危险时，那些师兄师姐对他仍是热心，这让在剑川没有找到线索的他十分惶恐。

如果被师昂发现他的来意怎么办？他们会相信自己么？愿意收留他么？如果不肯，任务失败的他会不会死在普汝手上？

就在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阁内却突然出事。

师旻阁主被人杀害，惨死在白雀刀下，而白雀则畏罪潜逃，被打下百丈渊，至此他们之间互相断了联系，他不知这当中真假情况，只能当个哑巴，什么也不说。

经此之后，师昂把他留在了剑川。

当他再次得到荆白雀的消息时，已是好几个月之后，喜讯是普汝已死，他猜到大概是白雀对其动了杀心，有意为之，因为他们最后一次分别的时候，对方找他要走了那枚作为信物使用的金币，而坏消息是，荆白雀仍然背负着人命。

他怕，他怕师旻阁主的死真的和白雀有关，也怕白雀是为了他才误杀了人，他内心惶恐不安，但他什么都不能讲，歉疚和思念翻过群山与时间，直到此刻方才圆满。

……

而现在，他站在这里，明知道应该把东西乖乖给谁，但心里就是执念难消，他来这里不是因为前辈，而是担心自己两次从荆白雀手里走脱，会给她惹来魏国的麻烦，那样她就永远都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

“我也想要做自由的鸟儿！”

“……所以我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

一道剑光夹在风雪里甩了上来，经生还没反应过来，束起的马尾就断成两截，身后的砖石上裂开两指宽的缝隙，荆白雀立时向他招手：“快过来。”

话音刚落，就见一道身影从雪崖外飞了上来。

“小心！”

龙孙抡刀，蓄力一劈，将地上散落的砖石卷起，当荆白雀搭住经生的手，用力一拖时，凌乱的剑意率先击开碎片，那道白色的影子便落在了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将司马文善、经生与龙孙隔开。

上来的人竟是桓照而不是公羊月，荆白雀心下一空。

纥骨梧桐喜出望外，他绝没想到桓照能解决掉公羊月，只念他能缠住便谢天谢地，眼下竟是全身而退，那他们的胜算便又多了几成。

方才在经生那个小鬼手里吃瘪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快抓那个臭小子！”

桓照侧目，虽不知何故，但能看出司马文善、白雀乃至师昂都十分关心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少年，他心里不由冷笑，若他此刻照办，自己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死在师昂手中或者死在龙孙刀下，而那鳖孙正摔在门口的废墟里，则能趁机逃跑。

想到这儿，他自是按兵不动。

在场都是人精，都知道纥骨梧桐在打什么主意，师昂看都没看桓照，径自朝纥骨梧桐走去，梧桐骇然，从废墟里爬出来，只得豁出去喊：“你不想要解药了吗！”

荆白雀一愕。

桓照闭眼，霍然出剑，司马文善同时喊了一声“机关”，龙孙归位，师昂则返身回头，冷冷扫了白衣的剑客一眼。

纥骨梧桐抹了一把额头冷汗，捂着腰腹，踉跄而立。就在这时，崖外风声急呼，一道红影冲天而起，自洞口跃入，雷霆般直刺向他，几乎同一时间，桓照手中天赏剑剑势折转，在挡住师昂的脚步时顺带挡住纥骨梧桐去路。

公羊月复杂地瞥了他一眼，手中的玉城雪岭剑从梧桐的肋下穿了出来。

——乖徒弟啊，可惜了这个男人却生在了桓家。

公羊月手中长剑一拧，纥骨梧桐脸上立刻雪白一片：“我想起你来了，你不就是那个手下败将，被我打败后不再冠剑？原来是你在搞鬼，挑拨我师徒之间的关系，我就说，拓跋嗣那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为国有些小心思无可厚非，但绝不敢使用些下作手段，不尊师重道，像你这样的苍蝇，真是死不足惜！”

“你才是苍蝇！”纥骨梧桐心高气傲，自己纵使不冠剑，仍能在两大高手之间占据一席之地，他不能接受侮辱，尤其是来自公羊月的嘲讽。

他抬手冲自己打了一掌，劲力隔山打牛，将长剑从血肉里震了出去，自己翻身逃开。

“还说不是苍蝇，不然怎么闻着味儿就来了，我不透露消息，你怎么能找得到！我一不在，你就立刻出现在了雀儿山，我警告你，别觊觎你不该觊觎的东西！”公羊月怒骂。

纥骨梧桐被彻底激怒，连出数掌，打向公羊月，同时气急败坏号令桓照：“帮我，否则你也只有死路一条！”

“给我。”桓照警惕地盯着师昂，第三次让他拿出解药。

纥骨梧桐并不承诺，只道解围后给他，他在师昂手下受伤，又因情绪崩溃而方寸大乱，被公羊月压制，急得火烧火燎。

“你若再磨蹭，我便将解药毁去！”纥骨梧桐恼羞成怒，伸手入怀。

师昂闻风而动，向他看来。

“快呀！”

纥骨梧桐暴喝，师昂根本没怎么受伤，仍有余力可以一战，要不是刚才被经生干扰，恐怕早就动手，眼下他已错失逃生良机，唯有以桓照垫背。

公羊月剑光追来，师昂袖中风动，抬手蓄力，荆白雀昂首，司马文善蹙眉，经生看看荆白雀发青的脸又看看纥骨梧桐，恨色乍起：“姊姊，你中毒了？是他害你？”他捡起地上的剑，扭头：“我要杀了你——”

桓照凝神一剑，剑光如星坠苍茫，师昂单手将少年拎住，龙孙屏住呼吸，压住最后一枚机关，将大刀挥起。

雪色落下，却并没有直指冲动的经生，而是落在两步之外，纥骨梧桐手臂落地，而那探入怀中取解药的手掌心里什么都没有，桓照还维持着剑出的姿势，他站在血泊之中，嘴角挂着华丽、疯狂又冷漠的笑容：“你觉得我是傻子么？你可以去死了。”随他话音落下，公羊月第二剑穿透了他的心脏。

“你，你出卖我！”

纥骨梧桐瞪着变卦的桓照，恶狠狠道：“你以为你帮他们，他们就会留你一命？”他深吸一口气：“都去死吧——”

“哈哈哈哈……”

纥骨梧桐双目赤红，血水顺着眼睑渗出，脸上的肌肤发涨发紫，青筋暴跳，浑身上下的皮肤好似随时都会被撑爆。

所有的力量短时间内全部从奇筋八脉汇聚在一手，他用力肘顶推出一掌，砸向来时的路和墓穴券顶，用落石和断裂的砖墙阻住师昂和公羊月的脚步，闪身穿过龙孙身侧，在他刀势还未蓄力之前，一拳打在他的胸口。

龙孙吐血，撞在断裂的刀阵上，几乎爬不起来。

纥骨梧桐几乎已经看不见人，他凭声音辨位，随后将功力散尽，被磅礴巨大到连天下第一都必须暂避锋芒的气劲裹挟着，一把撞向无人看守的地台。

这样下去，龙孙还不得给撞成肉泥！

荆白雀与司马文善同时动身，却是心中一荡，嘴角沁血，竟是断碧分山的劲力催动她当场毒发，她脚步不由一慢，倒是司马文善抢身将老范拖了出来。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与他们会和，就被纥骨梧桐自杀式的袭击所产生的爆炸流击飞，顶部坚石断裂，生生将他俩分开。

“我断剑习掌，不比你们任何人差！你，你们只是成名早！只是得助良多！我不比你们差，不比你们差！”

纥骨梧桐狂傲不甘的尖声，在剧烈的撞击中渐渐湮灭。

洞外，积雪不停下落，形成密闭的雪瀑，甚至连风都吹不进来，本来就因为开洞而结构不稳定的墓穴，又因陡然的巨力及券顶的崩塌，带动顶端的积雪倾斜，一声尖啸后，猝然下陷，而最先断裂的，就是荆白雀脚边的石层。

地砖倾斜，荆白雀捂着胸口来不及腾起，便向下滑坠，直接冲出雪瀑。

“阿雀！”

“白雀！”

作者有话说

第247章 2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