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赵安勇甫一到任，就召集驻军衙门一干人等连夜商讨剿寇方案的消息在第二天一早就传到了淮王府。

他侧身对在一旁的朱雀说了几句，朱雀便领了来报信的人退下。淮王盘踞在云州多年，自视长袖善舞，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况且，茶寇作乱，本就有他在暗中派兵支援，他只等着赵安勇开始剿寇，尽数召回自己的人，便可轻易击溃涂九。

待到灭了涂九，朝廷退兵，他当然还可以再扶植一个新的代理人。云州那么大，找到一个新的愿意为他办事的人，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账册查的怎么样了？”他向一边的朱雀问到。

“已经销毁了，掉包了一个空白的。”朱雀答。

“这些年，涂九也给我们做了不少事，这本账册，就算是送给他的大礼吧。”

“可以收网了。”他口中所说的“收网”，是要把驻扎在西南茶山一带扮做流寇的府兵们召回来——按照他的推算，赵安勇不日就会进山剿寇，在此之前，他要消除这中与他有关的任何印记。

“青州那边，人找到了吗？”他早就料到涂九会把家人送出云州，多年的交易，自然是不能让涂九开口向朝廷说出自己半个不字。他是云州的话事人，他自信只要他想，纵然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云州府。

“人到了青州地界，眼下还在找。”

“要抓紧。”

“是。”

02.

赵安勇为防情报有误，派出去的探子分成了三波，但传来的最终的结果却可以交叉印证驻军衙门里的这帮管事的说法，茶寇首领的画像，具体的名单，主要作乱的时间，茶寇寓所，事无巨细。

不日之后，他整肃了驻军衙门，一面允诺剿寇成功之后重赏军中，一面也叮嘱尽量避免伤亡。驻军衙门经他精挑细选整饬训练之后，兵分四路，分别从西南茶山的三个方向进山剿寇，另外一支兵，则是紧紧盯住了茶商们的行踪。

不消五日，茶寇尽数落网。但为首的涂九，却不知所踪。

驻军衙门的监狱，阴冷潮湿。赵安勇和沈新同，身后跟着驻军衙门的几个管事的，一同狱门之外，管事的们一面奉承着赵安勇有勇有谋，一面还不忘带上沈新同，赵安勇的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一旁年轻气盛的沈新同却已显露出骄慢之色。

云州地界风平浪静多年，驻军衙门第一次关押了这么多的人，这就算是在许多年前两军交战的北境商州，赵安勇也断然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他忽然想起那时两边互擒了对方的战俘，也总是互相交换，这是元煜将军和翟青玄之间的默契——从这个层面上来说，赵安勇是敬佩他们二人的，但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元正恭之死。

他是赵安勇从小看着长大的，赵安勇使得一把好弓箭，他将自己毕生所学都教授给了元正恭——这位他心中北境商州乃至大端未来的少年将军，最终却只能在冰冷的荆水河岸迎来他的尸身。

拍马屁的声音刚刚落下，狱中意外的寂静中一声“啐”格外刺耳。

赵安勇还未发话，沈新同便近前一步，“是谁？”管事的很聪明，将手中的灯笼又往前提了提，好让他看清楚这唾弃的来源。

借了这灯光，赵安勇看到了这微弱的灯光后关押着的人，他们有的身上是老农的朴素衣着，有的着穿着干净的商人衣服，他们和云州府大街上那些贩夫走卒的模样并无二致。

“是我。”一个茶农模样的中年男子，声音铿锵。

“羞辱朝廷命官，你不要命了！”管事的大吼道。

“命？我看是朝廷想要我们的命！我们世代靠种茶为生，茶税却年年涨。好的年景涨就算了，去年年景不好，大雨下了一个多月，还是要比兴和元年涨三成！这不是要我们的命是什么！”茶农义愤填膺，引得狱中一阵骚乱。

“老乡，你莫要着急嘛。皇上圣明，如今神明庇佑，天下太平，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嘛，只要是……”沈新同的话还没说完，一声“呸！”唾沫险些啐到了他的脸上。

他的话并没有安抚住狱中的人，反而有火上浇油之势。赵安勇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而是转头对管事的说了一句，“回去吧。”

“狗官！助纣为虐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赵安勇忽然觉得这狱中满是腐朽的气味，听着这一声声的怒骂，他眉头紧锁，离开了监狱。

03.

西南茶山连绵不绝，秋日更显郁郁葱葱，每年这个时候，茶园都要封园，如若不能好好修剪追肥，会误了来年的收成。

刚刚经历过大围剿，茶山上看不到一个人，那一片又一片的茶树，此刻看起来像一座又一座的墓碑。

眼前的涂九早日换了装扮，不似往常在茶行巡查之时那般风流儒雅，若不仔细辨认，兹当是一个普通的茶农也有人会信。过往的很多个日子里，他就是这样在谦谦有礼的商人和朴实勤恳的茶农之间肆意切换，但他究竟是什么样，没人知晓，又或者，这两面也都是他。

“先生既已知晓结局，何苦非要激怒淮王，以卵击石呢。他让你去，你就……”身旁的年轻人是个护卫，名叫萧然，他自幼跟随着涂九，对他情义颇深。数日前，淮王府朱雀来“请”，说是“请”，其实也就是要涂九过去，过去的几年淮王尚且对涂九能做到客气，自增税以来，这份客气就是他这个没读过多少书的萧然，也看得出来几分真假了。

涂九俯下身子，又仔细查看了身边的茶树，“你跟了我多年，应当知晓我的为人。”他在这苍绿色的茶山中，身上的墨色粗布衣裳和这茶山的颜色融为了一体。发出了一声喟叹。

见茶树状况尚且良好，他这才放心得望着远方，喃喃道：“楼昺那个老贼压我茶价，朝廷增我茶税，就连这淮王胃口也越来越大……我不求全身而退，但哪怕能让我们少受一分一厘的盘剥，也算我涂九为云州府数以万计的茶农和茶商，做出的微末之力。”

“前几日，赵安勇亲自提审了部分被抓的部分人，文博家的表哥在驻军衙门当差，据说提审到了后半夜。”

“可有什么消息。”

“赵安勇要上书朝廷，为云州府削减茶税。”护卫言之切切。

“去年雨水多，纵是咱们老农们不眠不休，还是有不少减损。今年秋天，这些水渠要及时疏通。”涂九仿佛没有听见护卫的话，自顾自地说着。

“先生。”萧然习惯这么称呼他。

“夫人和祈儿怎么样了。”他又问。

“假扮的人已经去了青州府，淮王的人正在青州府寻找。夫人和祈儿昨日已经到了浅水滩了。”

“账册还安全吗？”

“先生放心，淮王撤兵之前，那账册掉包了，但我早已按照您的吩咐誊了一份新的账册。只不过……”萧然欲言又止。

涂九自然是知道的，新誊的账册只是底单，上面是没有淮王府的签收的印信的。账册两年前丢失过一次，此后

“萧然。”涂九换了一声。

“属下在。”

“替我送一封信。”他想要见一下赵安勇，他是为了朝廷立了功的人，在皇帝面前说话，自然会有几分作用。

涂九自知淮王不会放过他，眼下账册已经在淮王手中，那是一本真的账册，他对于淮王来说已经没有用了——向赵安勇投诚，活不活命难以预料，但可以博得一个机会，一个换回狱中人的机会，和一个扳倒淮王的可能。

只要能扳倒淮王，即便是茶税不减，他们也少了一只伏在身上吸血的伥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