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清明时节雨纷纷。前头晴了这么些天，清明第二日终于开始下雨了，一下便停不下来，到韩清露回临安时已断断续续下了五六日。
雨是迷蒙细雨，似雨又似雾，最是令人厌烦。不打伞呢，牛毛细雨打在身上也能很快湿湿黏黏；打伞呢，风细雨斜斜，还是湿湿黏黏，让人浑身难受。
幸好，溪云楼各楼之间都有飞桥栏槛相连，淋不着雨。
韩清露带着贴身侍女夏莺，从西楼的连廊往北楼走去，心里已不再去琢磨那番墓前的对话，而是正想着黄家的事。也不知谢晞是怎么说的或者是用了什么手段，黄三主动讲和了，但这人贼的很，还是要趁这个机会占点便宜，早上刚派人送了请柬来，下月初，要让柳影儿去黄府给他弹曲贺寿。
影儿是三年多前被她带回临安的。那会儿才十五岁的柳影儿，已经以惊人的美貌和高超的琴艺名动京师了，入了溪云楼了之后，也很快名震整个江南。出于生意上的考量，也是为了保护，她严格限制影儿每月为客人演奏的次数，除了一年一次去公府给英国公贺寿之外，也从不让影儿公开地去任何人府上。所以，黄三这次要的可是个大面子。
刚走进北楼，韩清露就已听到了悠扬和谐的乐声，待上了三楼，那渺渺的曲调便清晰地传入了耳中，让人如置身高山旷野，心境为之开阔。
她在门口就站住了，眼前的房门洞开着，可以望见柳影儿正坐在窗前，葱葱玉指在面前的古琴上跃动，裙裳洁白，容色绝世，仿若仙人；对面亦有一白衣青年，长身鹤立，姿态潇洒，正用一管玉箫与她相和。两人脸上皆是温柔沉醉的神色，间或相视一笑，便是一室生辉。
一曲奏罢，二人仍不觉尽兴，正欲继续时，柳影儿终于看到了门口的人，轻唤了一声“夫人。”
那侧立的青年闻言也立刻转过头来，眉目疏朗，笑脸璨璨，正是苏续星。他对乐兴被打断显然毫不介意，高兴道：“韩姐姐来了，来得正好！快进来给我们评一评，刚刚那曲比之上次如何？”
韩清露笑着走了进去：“我不懂音律，上次听这曲就觉得好听，这次似乎又多了几分高远之意？”
“这就对了，要的便是这两分高远。”苏续星笑道，“韩姐姐分明懂得很。”
柳影儿也道：“夫人天性自然，便与乐合。”
“你俩可别唬我，本夫人有自知之明。”韩清露走到榻边坐下，身子斜斜倚在扶手上，清亮的眸子里带着笑意，催促道，“继续呀。”
苏续星却没听她话，将玉箫放回架子上，回头说道：“不玩了，韩姐姐和影儿说正事儿吧，我也该回去了。”
韩清露轻哼了一声：“莫不是嫌我搅了你们的兴致？”
苏续星忙道：“哪有，姐姐不要冤枉我！书坊真的有事，这几天新辑刻的诗集刚上呢。”
韩清露有些奇怪：“今年怎的这么早，往年不是要等七夕吗？”
苏续星：“之前跟韩姐姐说过，江南的诗集在京城很受欢迎。上个月，专做北边生意的那个书客吴煦与我说，京城的几家大书肆几乎都卖空了，问他要货来着，又赶上今年有秋闱，我便提早刻印了。”
“原来如此，生意好是好事，那我可就不留你了。”韩清露笑道。
“好呢。”苏续星也笑着应了，然后走到柳影儿身边，俯身拾起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一下，道：“走了。”
柳影儿轻轻“嗯”了一声，目送他出了门，等背影完全消失了才转过头来，见韩清露正带着调侃之色看着自己，脸上不由泛起红晕。
韩清露看着她，眼里却忽然有些感伤：“影儿，你可别怪我还要留你两年，实在是楼里现在还缺不了你。”
柳影儿一怔，抿嘴笑了，起身走到榻边，靠着韩清露坐了下来，又拉过她笼在纱袖里的手，温柔道：“我的命本就是你救的，到了临安又一直受你庇护，不曾受过半点屈辱，我一心只想着要如何报答你，怎么会怪你呢？如今这样，我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韩清露也恢复了笑颜，反握住她的手：“你放心，我答应过大道的，五年为期，两年后，我一定要为你们办一场人人艳羡的昏礼。”
“嗯，那我就等着让人艳羡了，可不许食言呐。”柳影儿轻笑着说道，想了想又问，“你这会儿过来该是有正事吧？”
说起正事，韩清露的脸上又浮现出为难的神色，她站起来走到古琴边，胡乱拨弄了两下琴弦，才慢慢把黄三爷的事说了。
柳影儿明白了，笑了笑：“那就去吧，能帮到你，我也很高兴的。”
韩清露仍是一脸自责：“怪我得罪了他，这次只能委屈你了。但你放心，到时候沈玉涟也会去，我会请他关照你的。另外，那天让夏莺也跟着你一起去。”
柳影儿：“奏琴而已，没事的，夏莺还是跟着你吧。”
“不行，”韩清露很坚决，“夏莺陪你去，我才放心。”
“好好，都听你的呢。”柳影儿望着眼前明明纤瘦娇柔却总是想保护别人的女子，心里既有些感激又有些怜爱。
韩清露见她应了，略微安心，又与她商量了些楼里的事，便打算回前面处理堆积的事务。
可就在她刚站起身时，廊道上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阿姐！”韩西岭大声喊着从门外冲了进来，进门却说不出话了，双手支在膝盖上上气不接下气。
韩清露见他跑得满脸通红，浑身还都湿透了，白色学子服下摆溅满了泥点子，吃惊道：“怎么了？”
韩西岭勉强缓过一口气，抬头道：
“阿姐，小云被官府的人带走了！”
“什么？！”韩柳两人又是大吃一惊。
韩清露见他仍是喘得厉害，连忙倒了杯水给他：“怎么回事？”
喝了水，韩西岭说话顺畅了些：“就半个时辰前，书院突然来了几个官差，说是有人密告小云写的两首诗谤讪朝廷，要带他回官府问话。”
“谤讪朝廷？！”韩清露一下蹙紧了眉，追问，“什么诗？怎么写的？”
韩西岭：“那几个官差根本说不清是什么诗，只知道是被收录在苏氏书坊新出的诗集里了。”
是苏续星刚刚提到的诗集！韩清露与柳影儿对视一眼，都有更坏的预感。
只听韩西岭继续说道：“这还不止，阿姐，最奇怪的是小云说他身正不怕影子斜，本来已经要和官差去衙门了，结果那周璟突然跳出来，说什么不能随便把人从书院带走，要经过山长同意才行，还说他昨天正好刚买了一册诗集，要叫人去取来一起拿给山长看一看。那几个官差被周璟那群人拦着也没办法，只好一起去找山长了，我......”
“韩姐姐！柳姐姐！”韩西岭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门外两声急切稚嫩的呼喊打断了，那声音里还带着泣音！
接着，一个梳着双丫髻、看上去最多十来岁的小女孩跑了进来，也是浑身都淋湿了，精致可爱的小脸上泪水、汗水、雨水全糊在了一起。一进门，她就一头扑进了韩清露怀里大哭起来：
“韩姐姐，哥哥被抓走了，求你你快去救他......”
柳影儿听到这话，脸色立刻便白了，急忙问道：“小妹，你哥哥才从这里离开没多久，怎么会被抓走呢？”
苏小妹压抑了一路，这会终于释放出来，一时哭得止不住，韩清露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没事的，小妹，他们只是带大道去衙门问几句话而已，很快就会放他回来的，先别急，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一个人跑来的？”
苏小妹努力止住了哭泣，从韩清露怀里抬起头来，抽噎着说道：“韩姐姐，刚刚书坊里突然来了好多官差，说是我们新印的诗集犯了大事了，要带哥哥去衙门，还要把所有诗集都看管起来！后来有人告诉他们哥哥不在，可能来溪云楼了，他们就又派了几个人来溪云楼，我偷偷从后门出来跟着那些人，就见他们路上正好碰上了哥哥，凶巴巴地把他抓走了......”说完她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韩清露蹲下来摸着她的头柔声道：“小妹，先别哭，那诗集你一定看过了对吗？你向来过目不忘，云哥哥那几首诗背得出来吗？”
“我今天早上刚看的，”苏小妹抹了抹眼泪，回忆着背诵起来。
总共六首诗，很快就背完了，韩清露眉头皱得更紧：“将颂的前两句和太虚的最后两句，你再背一遍。”
苏小妹乖乖按她的要求又背了一遍：“将颂的前两句是‘赤骥顿长缨，非无万里姿’，太虚的后两句是‘紫垣烟清托蓬莱，他生未卜此生休’。”
“阿姐，这几句诗有什么问题吗？哪里谤讪朝廷了？”韩西岭醉心医术，对朝政之事向来不关心，这时便一脸不明所以，一旁的柳影儿却显然听懂了，脸色更白。
韩清露：“‘赤骥顿长缨，非无万里姿’，这恐怕是暗指霍将军的事，皇帝年前刚驳了他主动出兵攻打乌勒的请求。至于太虚这两句，‘紫垣烟清托蓬莱’一看便是指老皇帝求道修仙的事，而后一句‘他生未卜此生休’，只怕说谤讪朝廷都轻了，《齐律》重罪之六，指斥乘舆情理切害，是大不敬之罪！”
韩西岭被她话里的严重性吓懵了，没想到两个好朋友会突然身陷这么大的危机，他结结巴巴道：“两首诗而已，有、有这么严重吗？”
“历朝历代，因言获罪的还少么？”韩清露说完，却话锋一转，“但这两首诗都不是小云所作！”
“清露，你为何如此确定？”柳影儿吃惊之后，犹豫着说道，“据我所知，诗集里的诗都是道生亲自选录的。”
韩清露看着她：“我了解小云，他最明白庄尚书在朝中的处境，言辞方面向来谨慎，绝不可能写出这么容易落人口舌的诗来。而且你再想想，大道看到这样的诗句，他会察觉不到这里的危险，还会把这样的诗收录进去吗？”
柳影儿也是个聪明人，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道生根本不知道这两首诗？书坊里有人做了手脚？”
这时，韩西岭也反应过来了：“肯定是周璟使得坏！怪不得刚刚在书院他这么奇怪！”
“是谁使坏可以慢慢查，”韩清露果决道，“现在最要紧的是要马上销毁所有诗集，夏莺！”
守在门外的夏莺立刻走了进来。
韩清露：“通知韩五把库房那套官窑茶具取出来，立刻送去知府衙门，让沈玉涟把书坊的人先撤回去。再去通知杨绰，让他多带些人去书坊，等那些官差衙役一走，马上销毁诗集！”
“是，夫人。”夏莺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等一下，”韩清露叫住她，“已经卖出去的诗集，也让韩五派人尽快找回来。”
“是。”
“清露，”柳影儿紧张地问道，诗集如果能销毁，事情可以平息吗？道生和小云会没事吗？”
韩清露仔细想了想，才答道：“应该可以，这里毕竟是临安，只要把大部分诗集销毁，再让沈玉涟配合一下，任背后陷害使坏的人喊破天也没用。若是他们敢自己留着诗集做证据，便是反治他们一个诬告罪加大不敬也不是不可能。即使朝廷派人来查，也很难查出个所以然来。”
柳影儿和韩西岭听她这么说，都略松了口气。
这时，韩西岭突然想到自己还没说完的话：“对了，阿姐，刚刚在书院，我们一起走到山长的院子时，发现那混蛋的两个随从就守在院外，这会有什么关系吗？小云就是看到他们，才让我立刻快马回来的。”
谁知，韩清露闻言，秀丽的脸庞上却是神色大变：
“什么，谢晞也在那儿？！”
......
作者有话要说：赤骥顿长缨，非无万里姿。——出自杜甫《述古三首》
紫垣烟清托蓬莱，他生未卜此生休。——化用李商隐《马嵬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