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冠丽服，觥筹交错，屋里亮如白昼的灯将每个人的表情放大了数倍，奚蓁自然也瞧到了郁王脸上的神情，她早就不属于这个斑驳陆离之地了。

穆氏心下微叹，想找个借口让奚蓁先走，恰时外面传来一个脆亮的声音：“皇上驾到。”

众人眼里浮现出惊讶之色，皇帝如今七十有三，除了极为重要之事，这位皇帝轻易不出皇宫了，没想对这位行伍出生的孙子却这般重视。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异口同声。

祁辰虽已七十有三，但因保养得宜，就算每日为国事操劳，看上去竟是比同年人年轻许多，精神亦是焕发，他径直走到了穆毅面前，和蔼道：“孩子，苦了你了。”

穆毅听到这个声音，不知为何有些难受，他张张嘴却如鲠在喉。

祁辰眼底泛起慈爱的泪花，一掌拍在穆毅的手臂上：“我们祁氏儿郎就算身为平民，也埋没不了生来的志气，毅儿你驰骋沙场从未打过败仗，是皇爷爷的骄傲。”

穆毅感受到臂膀之上传来的力量，更似一种肯定，他声音夹杂着一丝不自觉的微颤：“那是身为一个西梁人应当做的，皇上...”

祁辰打断穆毅的话：“毅儿，你是属于我祁家皇室的，叫皇爷爷。”

年老但那股子霸道之气一点也没有减少，声音更是洪亮。

“皇—爷—爷。”穆毅恍惚着，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感觉。

“好孩子。”祁辰话里是一个普通老人对孙子的慈爱。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有祁将军这样的好孙儿，实乃我西梁之福。”一名官员说罢。

其余官员的声音也此起彼伏，奚蓁在这样的热闹声中走了出去，外头暖阳依旧，但她此时忽然觉得有些冷，穆毅的身份，受宠的程度，是她这个罪臣之女配不上的了。

她缓步按原路往回走着，心里乱糟糟的，就算穆毅不让她走，郁王，还有皇上怕也不会允许她继续待在这榴园。

而父亲之事难道会随着父亲永远埋入地底了吗？难道父亲就要永远背负着一个千古之骂名吗？思及此，一种不甘心从心底冒了出来，堂堂正正的父亲不应该被人这样玷辱，背着永远的骂名。

奚蓁低叹一声，可现在又能怎么办，她左思右想，忽然又有一点想不透，既然他们对穆毅如此之好，为何穆毅后来还会血洗皇宫呢？为何心中还会有那么多怨恨呢？

“二嫂，你再不看路，定要被前面那块石头给绊倒。”祁风蔫坏的声音突兀的响起。

奚蓁抬眸，一听这个声音，眉头便下意识皱了起来，她此时实在没有心情同他周旋，故没好气道：“世子莫不是不会看脸色，连别人喜不喜你都瞧不出来吗？”

祁辰语气轻佻：“恕四弟眼拙，实在看不出来二嫂喜不喜四弟，但四弟却是喜二嫂的。”

奚蓁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光天化日之下，面前这衣冠楚楚的人居然对她这个名义上的长辈说出此等话来，还是他就是看不惯她父亲，所以故意这样来羞辱她的。

奚蓁攥紧拳头，忍着心里的那种厌恶感，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请自重。”

言罢奚蓁欲朝前走，祁辰一个大步挡住了奚蓁的去路，他狐狸眼有些灼热的看了过去：“四弟不知二嫂生起气来竟也这般好瞧的紧，让四弟可如何自制，要怪就只能怪二嫂自己。”

奚蓁深呼吸一口气，从小被礼仪浸染的她实在是开了眼界，此时再不懂，也知面前这人不怀好意。

“你...你给我滚。”奚蓁想破口大骂。

祁辰倏地笑了出来，那笑容明明是极好瞧的，却让人厌到了极点：“行了，我不跟你开玩笑了，奚蓁，本世子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你，你要是愿意离开那个瘸子，跟了我的话，我会保你一世荣华富贵。”

奚蓁此时真的是气极反笑：“世子，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你的长辈，奚蓁只希望你能自重。”

“什么长辈，你不过是颗冲喜的棋子，且那个瘸子能带给你幸福吗？”祁辰有些揶揄的看向奚蓁，眼底是势在必得。

奚蓁不知该怎么说了，这人绝对是个疯子。

“那个瘸子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祁辰直视着面前这张脸，近看之下，只见她肌肤白的透亮，连一丝瑕疵都无。

奚蓁嗤笑道：“世子能给我正室之位吗？”

祁辰一时语噎，他眯起双眼：“虽然我此时不能给你正室之位，但若是有朝一日我成为了储君，我许你皇后之位，怎样？”

“奚蓁一天妾室也不愿做，奚蓁现已是主母，要是做了世子的妾或是做了世子情人，家父泉下有知，奚蓁百年以后都是无言面见家父的。”

祁风暗暗想，这个老匹夫死了都挡在他们之间，真是死不足惜，他面上阴狠起来：“奚蓁，以你现在的处境，你以后可不要后悔，可不要来求本世子。”

奚蓁头也不回的走了，她和穆毅住在一个院落，她此时想着先去园子里找个地方待会，然后再回去，她或许可以找穆毅聊聊。

祁风有些不甘心的看着走远的奚蓁，心想有朝一日他一定要让面前的女子臣服于他。

待祁风转过身来，瞳孔骤缩，不远处坐在轮椅上的人冷冷瞥着他，眼底的寒意似乎能将人冰冻起来。

祁风正想开口，胸口上忽然传来一股锐利的疼痛，四肢猝然间失去知觉，他整个人直直倒了下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干瞪眼看着慢慢推着轮椅过来的穆毅。

穆毅斜睨过去：“祁风，适才在亭子里已经给了你面子，人要知道顺阶而下，可懂？”

要说祁风是个疯子的话，那眼前这人，祁风只觉得是个丧心病狂的恶魔。

祁风很清晰的听见自己的皮肉被割开的声音，但他此时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来，那种极致的疼痛感让他恐惧起来，他的感官一点一点放大。

穆毅一脸寡淡，仿佛那个手握匕首将人胸口开了一道口子的人不是他。

“疼吗？怕不怕？”穆毅询问。

祁风心里直哆嗦，是个人也能看出他面上的痛苦和害怕，这人却还如此平静的说疼吗？怕不怕？他第一次觉得他们祁氏体内的疯狂因子是会遗传的。

比如自己，比如面前这人，但面前这人似乎更加可怕，他心里仿佛住着一个邪恶嗜血的恶魔。

穆毅笑出了声：“死不了，放心。”

“不过，要是四弟下次再这般不知礼数，那就说不定了。”说着穆毅从腰封掏出一块帕子，将匕首上的血迹仔仔细细的擦了个干净，没再给祁风一个眼色，便独自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奚蓁在一座假山处坐了很久，也想了很久，以前从未和祁风说过什么话，怎么忽然就遇到了这事呢？

难道真的是虎落平阳，谁都能欺负到头上来。

奚蓁心里千愁万绪，乱成了麻，她揉了揉眉心，站了起来。

回到芸霄居，奚蓁轻轻将院门推开，眼前一幕映红了她的双眼。

偌大的院子里，地上躺着十几具奴仆的尸体，血迹染红了地面，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而院子当中，从轮椅上摔下来的穆毅，手中握着一把匕首，这把匕首插在一个男子身上，这个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连王的傻儿子祁翔。

奚蓁觳觫的闭上了双眼，想象面前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再睁开眼，眼前一切果真模糊起来，但她也慢慢失去了意识。

待奚蓁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还躺在院门口，院里的一切并未消失，但院门口此时已不止她一人。

几乎前厅所有的人都站在了这里，各个面上呈现惊悚之色，奚蓁一时间有些发懵。

穆氏上前将奚蓁扶了起来，奚蓁还是觉得头晕晕沉沉，像被人敲了狠狠一闷棍。

而院子当中的穆毅已经坐在了轮椅上，只是他手中还握着那把匕首，他身上那件浅蓝色袍子血迹斑斑，但他神情寡淡，是在场人唯一面色淡定之人。

这时，头戴珠翠的妇人忽然大声悲恸起来，跌跌撞撞跑向了院落里，扑在祁翔身上嚎啕大哭起来：“儿啊！他们连个傻子都不放过啊！母亲今日就不该带你来这啊！”

连王一看此景，也不禁悲从中来，他猛地单脚跪地沉声道：“父皇，您一定要为翔儿做主，光天化日之下，祁毅就将我儿戕害，朗朗乾坤何在！”

所有人都朝院中那个满身是血的穆毅看去，祁辰步伐沉重走了过去，问道：“毅儿，可是你杀了翔儿。”

穆毅看着满院子的天潢贵胄，忽然就笑了起来，那种悲凉的笑声让人听了心里直发毛。

穆毅笑得愈发大声，他根本就没想走进这权力中心，却偏偏要成为他们争夺皇位的一颗棋子。

祁郁蹙眉猛地重重跪了下来：“父皇，没人亲眼看到毅儿杀人，又怎么能说毅儿杀了祁翔，这院中可还有一个活人呐！”

奚蓁一听这话，心里一颤，腿就软了下去，幸好穆氏眼疾手快又扶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