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月！”

高若愚低喝一声，奔波一夜的身体也架不住如此这般的消耗，手一软，几个石子打出的方向都没命中，全都跌进了水里，咚咚咚几声沉底。

几个时辰前他还在和一群傀儡人厮杀，浓雾裹着血月的红，伴着潮水般层层涌动的傀儡人，差点让他交代在这个夜晚。

他只隐约听见了号角声，遥遥的距离他小半个山头，便一路寻了过去，期间还要甩开不断缠上来的傀儡人，内心焦急，烦不胜烦。

等他好不容易脱身，割下其中一个傀儡后脖颈上的皮肤后，果不其然就看到了表皮内面奇怪的符文。

他心里一沉。

这种鬼法子，曾经在中原见过一次。

在商崇光还只是商越王，中原十八国还没统一成郡县的时候，城里来了个穿着乌黑长袍的僧人，僧人自称寂空，要求觐见当今帝王，号称可辅佐其成为最高王权。

那会高若愚正在攻打中原剩下几个小国，国虽小民风却彪悍，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寂空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在血月调派了一批将士，一个个面色青紫，肌肉虬扎，身着古老战服。

寂空曾言，此乃傀儡人，又称阴兵，介于阴阳之间，连通幽冥地府，不惧生死，可用来作战。

那晚的惨烈高若愚至今不愿回想。

打那之后十八国消失，中原彻底统一，寂空入主长生殿，成为帝王心腹，傀儡术再无问世。

高若愚忧心蒙月，来不及仔细思量，只觉得南蛮之地出现傀儡人非同寻常，怕是要起祸事，更怕蒙月遇上这群东西。

然而当他在河边找到人的时候，对方竟对自己展开攻击，招招直逼要害。

“蒙月！住手！”

蒙月充耳不闻，脚尖一点，浮出水面的石块微微歪斜，波荡出一阵涟漪，晃碎了倒影里的剑花。

两人缠斗在一起，一个攻，一个守，一个招式狠辣，一个仓促应对 。

当啷一声，龙牙刀飞了出去，落进水里，溅起的水花冲向阴沉的天空。

黑云压了下来，天空劈过一道闪电，乍明乍暗里，剑身一晃而过，高若愚躲避不及，剑尖已然直抵胸口。

狂风卷起乱发，发丝纷飞割裂视野，蒙月盯着高若愚，浓黑瞳仁里翻涌着铺天的仇恨与憎恶，又被他死死压了下去。

高若愚胸口的血还在向下淌，沿着承影剑身画成一条艳红曲线，他声音干哑。

“……蒙月？”

衣袍猎猎，流水淙淙，有什么要脱出掌控，猝不及防，不可挽回。

“高将军，我是江岁和。”

时间化作飞鸟，闪电般从长空飞过，轰隆一声巨响，暴雨滂沱洒落，高若愚浑身湿透，鼻尖檀木香翻涌滚动，暴烈浓郁到令人窒息，他差点喘不过气来。

那些做过的事，没有信守的承诺，只待一个机会就会翻涌而出，彻底将人淹没。

雨雾朦胧，承影剑又逼近了几分，汩汩血流不止，噼啪暴雨接连打下，血水混着雨水淌进衣襟，变成透彻心肺的凉意。

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冷。

高若愚垂眸看着江岁和，像往常一样，但并不从容，他微微抬手碰到承影剑，感受着上面传来坚定不移的力道，指尖似乎都被冻得麻木了，在一跳一跳的疼。他突然张开手指握住剑身，掌心传来钻心刺骨的痛。

痛到天昏地暗，痛到不知所措。

他眼前发黑，生命力随着血液逐渐流失，消散在激荡开的雨雾中。

高若愚终于开了口，用极低的声音叫了一声岁和，居然带着些微的示弱和不知所措。

“你再笑一下。”

承影剑猛然用力。

湍急流水被暴雨敲打的坑坑洼洼，很快鲜红一片，顺流而下，蔓延开大片大片的淡粉色。

江岁和看着人被河水冲向下流，终于体力不支跪倒在地，他压下喉咙里涌上来的血腥气，五脏六腑都跟着绞痛，疼出一身汗，又混在雨水里。

——等你蛊毒发作的时候就会求着我了。

当初以为那句话有所夸大，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江岁和从怀里摸出一瓶小药丸，颤抖中洒落了几颗。

这是桑冲之前给他以备不时之需用的，现在派上用场了。

他胡乱往嘴里塞了一把，直到疼痛逐渐消失，才终于能从河水中爬上岸。

下一个目的地，古兰城。

穿过河流，踏过乱石，跑过山林。江岁和发丝凌乱，脚步踉跄，气喘吁吁，一身狼狈。

有一股强烈的执念在催动他的手，他的脚，他的脑，叫他快跑，往前跑，别回头。

他摔了一跤，衣服已经破烂不堪，他感觉不到疼痛，可能是药效的作用，他跪在碎草乱石泥土中，一时间没爬起来。

——岁和，我被困住了。

厮杀，火光，淬毒的铠甲，毁掉的澧昭。

江岁和一抹眼睛，双眼通红，疯了似的爬起来继续跑。

——人有三魂，天地二魂在外，命魂独住身。

漫天大雪中的孤鸿，一支箭，倒下的王叔，冰冷的水牢。

他跑得太急，太快，像多年前求得安康符后从寺庙赶回王宫一样着急，好像这次快一点，再快一点，就能弥补些什么。

——天地二魂已经归去，唯留下命魂一条，受执念所困，介于阴阳，成了游魂。

那根细细的，吊着人神经的弦，颤悠悠，浮动着，马上要断。

江岁和夺了雨天行人的马驹，甩出去几块碎银，在一片嘈杂叫嚷声中飞身上马，狂奔而去，留下一路的怒骂。

——我不愿再朦胧迷惘地漂浮于世间，岁和，若有法子，叫兰城放下执念，让我去了，可好？

兰城，桑冲的表字。

马驹受惊，一路逃命般狂奔，江岁和死死搂住马驹的脖子，终于没忍住，还是哽咽出声。

他是如此的懦弱无能，守不住王叔，护不住澧昭，救不了萧大哥，懦弱无能到成为他人的棋子。

——往生钉钉久了，真的很疼。

“桑冲！”

江岁和吼了一声，眼前突然发黑，他趔趄几步差点摔倒在地，那股钻心蚀骨的疼痛又要卷土重来，他忙把剩下的半瓶药丸含糊吞下，直闯入宅院。

桑冲从梦中惊醒，一睁眼就对上明晃晃的剑身，身体反应比脑子快，直接一个翻滚，滚落在地，慌忙起身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你大早上发什么疯呢！”

桑冲手里没兵器，处于下风，节节败退过程中狠劲也上来了，趁人不注意一个飞扑，两人缠在一起。

江岁和浑身湿透，双眼发红，桑冲衣衫不整，发丝凌乱。

“桑兰城！”

这一声是从破碎的胸膛里发出来的哭喊声，带着浓重的窒息感。

经年累月的仇恨，无能为力的恐惧，不知所措的茫然，倾数在这一刻爆发了出来。

他身上背负了太多，国仇家恨，恩怨情仇，少年时的心高气傲早已荡然无存，他曾经想守护的的一切也已经满目疮痍。

而他竟然什么都做不到。

他冲上去揪住桑冲里衣领口，额角青筋暴起，他哑着嗓子挤出一句话：“我王叔到底哪点对不起你？你要用往生钉钉他的命魂！？”

人有三魂，天魂主光，归天路；地魂主影，归地府；天地二魂聚合，命魂成而生人。

命魂乃七魄之根本，七魄乃命魂的枝叶。魄无命不生，命无魄不旺。只有命魂能住胎为人，没有命魂者，无法入轮回。

而今，他的王叔连投胎转生的机会都没有。

小厮、侍卫听到响动，齐齐冲了过来，一边喊着保护城主，一边去拉架，一边又被打，场面一度十分混乱，最后还是几个侍卫押住了不断反抗的江岁和。

气血翻涌，心神大恫，江岁和只觉胸口剧痛，猛然间剧烈咳嗽起来，嘶声裂肺，头晕目眩。

桑冲一抹嘴，吐出一口血，神色微变。

他摆摆手，让手下的人下去，直到屋里只剩下两人。

“你如何知道？”

天旋地转，头重脚轻，腿上无力，江岁和跪倒在地，边咳嗽边断断续续地说：“我王叔……咳咳，我看见，咳咳咳，看见他……”

后面的话再无法说出口，痛意从全身炸开，全身冷汗倾泻而出，一口血涌上喉间，腥气十足，江岁和眼前一黑，没了声息。

桑冲直接冲上前，一手掀开眼皮一手去摸脉，登时暗道不妙，蛊毒发作加上急火攻心，瞳孔发散，脉象紊乱。

他冲门外大吼一声，“来人！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