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落魄的诗人，赊住在苦命人的房子里。没有活计，学艺大抵也不够精，顶上轻蔑的光，姑且也写点诗啊曲啊词啊，给苦命的人儿镀点金，让房儿看着离泥土稍微远上一点，骗更多的迁客骚人落魄人，帮抵租金。

我就是这样的人。

大抵也是有个代号的，叫寮客。俗一点，逛窑子的。

或许这房子被风光视作粪土，但在我们这类人眼里，他能算是归处了。那些人总说“此心安所是归处”，那流连这，也不能全怪在自己身上。

花销是极大的，财货尽时，笑脸相迎的人们都换了面孔，厌恶写在脸上，淌在奉承新客的言语里。但房子里的人儿总有心善的，倒不如说看上了我一知半解，用以唬人的笔，拍了板，一首曲儿，便能多宿一晚。当然，前提是有的，至少一个倌人满意，才算了数。

大约过了岁余，临安城里来了一个才子，真才实学的。我被赶了出来，没什么好说的，交易结束，露水的情缘屁都不是。为了活着，我只得做点下三烂的事儿，例如，偷人钱袋。

那人明看着年纪轻轻，弱不禁风的，却不知有那么大的气力。他死死攥着我的手腕，似笑非笑，我闭着眼，哀叹一声，倒也认命。他打量我破旧肮脏的读书人打扮，轻轻问了句：“何苦做这下贱事儿呢？”

“不做便没饭吃。”

“当真俗得紧，如此俗人，也穿这读书人的衣服？”他大笑着，我默默无言，无可辩驳的事儿，多说无益。

他把我扯起，我带着认命的妥协神情，恍惚着被他拖着走，脑子放空，只剩下一个念头，官府的牢狱里好像是有饭吃，饿不死的。

我随着他，被拉进了那逐我出去的那个小房子。鸨母带着那些个莺燕迎了上来，娇声的“柳公子”此起彼伏，她们有意无意将我忽视，全心投入到他的怀里。

“两个红的，要头牌。”他将钱袋扔了出去，老鸨赶不忙接过，手掂了掂，两指微撑袋口，笑意浓得如流水般。鸨母身子躬了下去：“柳公子，里边请，还是那间房。”莺燕们朝他飞去，争先恐后的。他指尖随意地点了两下，被点到的女子显得有些受宠若惊，其他莺燕投以嫉妒及失望的眼神。他大笑着往里面走去，走几步后，转过头，看着我：“一起进来吧。”我有些懵，但还是被老鸨恭敬地请了进去。

我有些拘谨，明明已经不是雏儿了。我看着他与倌人卿卿我我，我听到他编着曲，唱着词，调笑着倌人，那词曲比我好上了许多，大抵是一辈子追不上的。倌人的琴声柔柔和着，我倒也听得有些醉意，索性也蹭上一顿饱酒。

这青楼花酒总该是清的，我却喝得一口气儿难吐，半醉后愈发觉得不吐不快，我感觉到眼角滚烫，便轻轻呜咽：“道是清酒，却喝出点儿浊，醉生梦死，无味还如此。。。。。。”

“无味还如此。。。。。。”我眉头一皱，嘴角一歪，说是这风太大，迷了人眼。“写得挺好。”不知什么时候，他在我身边坐下了，那两个女子还在原位，聚精会神看着什么。

我嘴角一咧：“有什么好的，这学艺不精，附庸风雅没个样子，可是俗透了。”

他闻言有些沉默，慢慢站起，踱步到窗前，忽然就笑了：“可是你知道吗，这诗啊曲啊词啊，都是越写越俗的。”他转过身来，月光遮住了他半边脸，我好像看到他的眼角滚着泪珠，“越俗的，越动人，俗透了，就伤人。”

他又转过身去了：“醉生梦死，无味还如此啊，真好啊。”

莺燕那边的琴声又柔柔的响起，伴着倌人们糯糯的唱腔：“。。。。。。残蝉噪晚，其聒得、人心欲碎，更休道、宋玉多悲，石人、也须下泪。。。。。。等人来、睡梦里。”

我也站起，鞠了一躬，便起身欲走，却听他的轻呵：“兄台，可莫要再偷人钱袋了，那狱里的饭，也是吃不饱的，或还会有些疼。”

我也尴尬地笑笑，但还是慢吞吞地挪了出去。老鸨脸上堆满了笑意，哈着腰招揽着客人，似乎并没有看到我。我街上游荡，烟火散去的时候，我找了个街角宿下，月光清冷，卓尔不群，离我似乎比往年远了不少，清风挂起街头满满的土霭，倒也有些暖意。

我忽然想去考个功名了，不济当个先生倒也好，至少比顶着寮客的名头过完这一辈子强。但又转念想想，还是做个伙计好点，跑跑腿，偶尔经过那儿，也能加入轻蔑寮客的人群中了。

我被自己俗得一阵害臊，但莫名的，就开始伤起春来，想起那柳公子，希望他不要走上我的老路。他是有大才的，那史书上能留名的，不应该顶着寮客的名头过一辈子。

又是许多年后了，临安下了场大雨，我站在街头，听闻这临安城里的青楼全都停业了，说倌人们是要去葬了一位才子，据说姓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