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善养一袖。”他是这么笑着与我说。

见过的人都叫他“歌痴”，他拖拉着一双赤脚，也敞着胸，腿肚子也肆无忌惮，贪婪地舔舐空气，一只手□□地向每个旅者打着招呼，另一只却在一只大袖里浅浅睡着。他迈着大步子，横向的，每步只朝前迈进粒米距离，却要向旁颠过数米，一步左一步右，倒也不曾偏离方向，只是路线是有些崎岖的。

然后他放歌了，唱着的词也不曾听清，倒也不是不清晰，大概是他自己胡诌的语言吧。他唱时总喜欢眯着眼，嘴角微微上扬，头随着步伐，一下左一下右。偶尔也停下来，调戏调戏过路的，问上显污秽粗俗的几句，待其难堪，脸憋得通红，便大笑着迈开步子，又是一步左一步右了。

他喜欢闹市，“大隐隐于市嘛。”他趁曲中闲隙歪过头附身与我说。我也是个旅者，被他调戏过的旅者，也难堪得脸通红的那种。不过我倒无甚匆匆，看他有趣，便百无聊赖地跟上。他倒也不恼，微微停几步看我几眼，又是醉了般颠倒走了起来。

他最喜欢的是闹市的夜晚，闹嚷刚刚散去的那时候，烟火气还没被月色清冷冲散，冷月也才睡醒，还未圆满。他也不走了，就地躺下了，畅怀给这烟火月色一个拥抱的机会。鼾声微微响起，睡着了仍然念念有词，还唱着他胡诌的言语。半晌后，闹市的烟火气大抵是尽了，他又猛地坐起，扭头朝我一笑，无袖的那手朝我一挥，示意我跟上。

我默默地走着，离他一步远，倒也不是我故意为之，只是无论如何，紧赶慢赶，皆有一步之遥。我相跟着上了一个山头，他且寻一个高点的洞口坐下，那大袖一挥，便将我掳至身旁缓缓放下。

月光倒是清冽，微微照亮他的脸，我发现他已不是先前的癫狂样子，莫名的平静将癫狂替代，他转过头，目光似月如水：“第4093位过客，你好。”

他慢慢地将头转回，也不做甚解释，就微微仰起，看着很远的弦月。

“短暂，短暂，真短暂啊，人生忽如寄，一粟是蜉蝣。”他叹谓着，我试探地问上一句“该怎么称呼您呢。”他嘴角微扬：“歌痴嘛，这世人不都这么叫嘛，怪好听的。”他的眼又是眯起，堆满笑意。

“这，不太礼貌吧。。。。。。”“讲啥礼貌，太没趣了。”他撇撇嘴，“要真不喜欢，那就，一袖吧，反正我只有一只袖子。”他的笑意又满溢出来了。

“您好，一袖先生。”我站起微微欠身，他不耐地挥挥袖子，我被迫坐下了：“你这人，忒没趣了，这礼来礼去，耽搁多少事儿。”他转头，又看向月亮，“时光太少，为了礼貌，不值当。”

我闭上了嘴，他也不再说话，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坐着，静默无言，过了大半夜。弦月微堕，他才打破了这份静默：“这弦月，不圆润啊，也太瘦了些。”我抬了抬眼，附和几句：“是瘦了点，今儿初七，十五十六月亮圆些，胖得好看。”他仰着头，也不回眸，我便又提上几嘴：“等几日就好了。”我这刚落，他那便懊恼响起：“时间太少了，哪能事事都等啊。”他转过头来，又将笑意奉上。“还好，我善养一袖。”说着，便一挥大袖，天边的弦月忽地不见，本就不亮的天地便彻底黑了下来。

我有些惊讶，黑暗将我笼罩，我看不见任何。只听得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人生忽如寄啊，时光可太快了，我不喜欢等待。”

天地忽然亮了起来，他还是坐在那里，而我却因惊慌，站了起来。他大袖一挥，我又是坐下，本慌乱的心绪倒也无踪。他还是笑着：“看，满月。”我抬眼望去，果真是一轮圆月，独睡在繁星中。

“我已经走过几千年了，而人生不过百年，千年我觉尚短，何况百年啊。”他又是叹到，“你是我走过的第4093年。”他在月光下，笑着对我说。

“总有人为我停留，每停留一个人，我的袖子便大一分，我便能多走一年。”他自顾自说着，“原先这也是件衣服的，只不过啊，时间的风太快了啊，我只剩这袖子了。”他总是在那样笑着。

他忽然大袖一扬，我眼前一黑，转过神来，他却不见了。我站起身，四处寻找，也没找到。而这时，他的声音忽然响起，还是有着满溢的笑意：“你呀在我袖子，这世间，也在我袖中。”

“怎么会？哪有袖子能装下一整个世间。”

“我说过，我善养一袖。”他又是笑着，“若心有一念，可有上善，养此一袖。上善为何啊？上善，是大俗。”

“我喜欢这个人间。”他终于不再笑着了，取而代之的是无际的威严，“纵然时间连神都不可战胜，但我喜欢的，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夺走。”

他的声音那样庄严肃穆，犹如洪钟。我抬眼望去，那轮圆月加速下落，渐渐被山峦吞噬。在东方的某处，一抹白慢慢升起。

他的声音彻底消散，连一点他来过的痕迹都不曾留下。但我知道他曾来过，也还记得我们正在他的袖中，他一边作为神无情无欲将岁月抵挡，一边作为痴人大粗大俗在世间歌唱。

这是一个神的执念，每年一次，来此世间，给这人间过客一场圆月，向这红尘旅者借些俗心，以便继续将这俗世养在袖中。

洞穴开始坍塌，我被一点一点挤出，记忆如潮水般向洞穴涌去，天明后，我也将继续生活，在岁月里旅行。

我给这洞穴最后一眼，呢喃着：

“以一俗心，养此一袖，抵了岁月万缕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