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密匝匝的雨点打到车窗上。
郑思行凝着眼前一小滴顺着玻璃弧度缓缓下滑的雨珠，艰涩地开口：“不要想得太多了，你现在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宋绮呈道：“你不相信我说的吗？明明你也觉得阿姨的控制欲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小严哥就是因为受不了才会……”
“呈呈！”郑思行蓦地打断她。
宋绮呈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激动的情绪让她落在郑思行掌中的双手也冰凉一片。
“对不起。”她小声道。
“和我说什么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郑思行将她双手焐热，掌心落在她头顶，温声道，“明天我们一起去看小严哥，好不好？”
“好。”
宋绮呈看着他柔和的眼神，稍稍侧下脸悄然在他掌心贴了贴，他无知无觉。
翌日。
宋绮呈睡得并不好，浑身酸疼，头晕目眩，依然是郑思行来叫她起床。
昨晚上出于情急他直接进了她的房间，今天只站在门口喊了她几声。
“小严哥已经醒了，身体状况良好。”郑思行将佳佳的原话转述，“老陆和佳佳熬了一晚上，我们去替一替他俩。”
宋绮呈听完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憋闷一整晚的郁气输出，无力地靠在门上醒了会儿神。
郑思行看了她一眼，道：“你晚上睡觉不锁门的吗？”
宋绮呈一愣，揉揉惺忪的睡眼：“不啊。”
郑思行笑笑：“对我还挺放心。”
“在家我妈不许我锁门，后来自己一个人住也没这必要，就习惯了。”宋绮呈打量他一眼，“再说了，你又不会对我怎么样。”
要锁门也是你该锁门。
郑思行啧了一声，总觉得这话听着挺不得劲儿，她根本还是没把他当男人看。
“其实你也可以锁一下的。”他跟在宋绮呈后头去往客厅，眸光无意间扫过她睡裙下露出的白皙的小腿，再又飞快将目光收回。
宋绮呈转身，捏拳在他肩头轻捶了一下，“别阴阳怪气的，都说了我相信你。”
郑思行：“……”
谁阴阳怪气了！
“那我锁我自己的。”他咬牙补充道。
宋绮呈眼睛一亮，点头如捣蒜：“我支持！”
郑思行感觉自己和她不在一个沟通频道，瞪着她说不出话，索性去阳台把衣服给洗了。
天宁医院。
到门口时正遇到陆宏钦打着呵欠出大楼，一瞧见宋绮呈就咧开嘴：“来就来了还带水果，真客气。”
宋绮呈两手空空，不明所以的：“啊？”
“两颗水蜜桃。”陆宏钦在她眼下一指，道，“看来你老公哄不好你啊。”
宋绮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觑了眼嘴角噙笑的郑思行，恼羞成怒地攘了陆宏钦一下。
他故意踉跄两下嚎痛，才道：“好了，开心点儿，小严哥看见你哭肯定又要自责了。”
说到这里郑思行忧心道：“小严哥身体没大碍了，心情怎么样？”
“能怎么样？他那性格红外瞄脸上你问他跑不跑他都能乐呵呵跟你说没事。佳佳才指着他鼻子骂他是王八蛋，那小子也只说了两句对不起，把佳佳都给气瘦了。”陆宏钦按了按太阳穴，吐口气道，“好在待会儿松哥也过来。”
陈郁松平常很少和他们聚到一块，主要还是职业性质原因导致他整天忙得没边。作为一名在职的人民警察，他每天能接触到很多形形色色的人群，只除了自己的家人朋友。
“有心事不说怎么行？松哥好歹是职业选手，到时候让他去套套话，我们也好知道该怎么帮忙。”陆宏钦垂头看着手机，“微信里还跟我说会带他侄女过来，初次见面，咱要不要去买点礼物？小女孩一般喜欢什么？”
郑思行摇头说不知道，看向宋绮呈。
宋绮呈：“他侄女多大了？”
陆宏钦挠挠头：“我猜就七八岁吧，没怎么听他说过。”
正说着，曹操到。
郑思行第一个发现不远处走来的两个人，视线从陈郁松身上移到一旁，眯了眯眼：“好像不止七八岁。”
宋绮呈跟着看过去，她的身高视角看得比郑思行更明确一点，在陈郁松身后跟着个比宋绮呈稍矮些，明眸皓齿的女孩，梳着马尾辫一副学生打扮，身上的运动裤是天宁高中的校服。
“这得……十七八了吧？”她有些不确定道。
远处两人说了几句话后，女孩往另一个方向离开，陈郁松在原地目送了她会儿才回头。
“都站门口干什么？小严哥怎么样了？”走来时面对三人诧异的目光，他有些莫名其妙地问。
“小严哥没事，”陆宏钦再看看他身后，“你侄女呢？”
“刚那个就是我侄女。”
陆宏钦惊道：“你什么时候有个这么大的侄女了？”
“是我师父的女儿。”陈郁松只随口一提。
陆宏钦也没把这事儿放心上，边走边说了下严子睿的情况，“你待会儿好好和他聊聊，最好用你条子的专业技能旁敲侧击一下，让他吐点心里话出来。”
陈郁松好笑道：“你当他是犯人啊？”
陆宏钦：“只要能有结果，手段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啧，你怎么还笑得出来？我这儿正着急呢。”
宋绮呈道：“你也别送了，赶紧回家睡会儿吧，黑眼圈都掉到下巴了。”
陆宏钦惊恐地捂住脸：“真的假的？那我先走了，头可断血可流颜值不能丢。”
到了病房门口，严子睿正靠在枕头上和佳佳僵持着。
他的病容尤为明显，本来就瘦，此时脸颊更加凹陷下去，脸色也蜡黄一片。
宋绮呈好不容易放下心来，看到他这副模样眼睛又发酸了。严子睿转头一看门口，率先看到她泫然欲泣的模样，笑着朝她招招手：“怎么苦着一张脸？我这不是没事儿嘛。”
他不说还好，这副哄小孩的口吻一出来，宋绮呈恼他还有心思嬉皮笑脸，故作凶狠地在被子上拍了一下：“你还好意思说！你、你心里有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呀！”
流泪闹脾气自幼就是宋绮呈一人的特权，严子睿就算能对其他兄弟三缄其口，对上她的眼泪攻势也没辙。
人都来了，佳佳把削好的苹果放到床头的杯子上，道：“我先回去了，下午再来看你。”
严子睿摆摆手：“不用惦记我这头，你歇你的。”
佳佳忽然红了眼，腾地站起身：“严子睿你滚吧，换成是别人死就死了和我们有什么相干？谁闲得没事乐意往医院跑啊？还甭惦记你，说得轻松，你自己能做到不让人惦记着吗？我真不懂有什么困难是不能说出来大家一起解决的，非要你……”
那个词他实在说不出口，“你”了半天，背过身去飞快揩了把眼睛，道别的话都没说就疾步出了门。
宋绮呈朝郑思行使了个眼色，他忙追了出去。
严子睿脸色僵了僵，枯瘦的手攥紧了床单。
陈郁松把水壶递给宋绮呈，道：“宋儿，去倒点热水来。”
“好。”
她抱着水壶三步一回头地出了门，到门框掩住了床上的人，白色被单只剩下点微末的弧度隆起。
郑思行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佳佳哥呢？”宋绮呈挨着他坐下。
“我让他回去休息了。”他从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包纸巾来，“擦擦脸。”
宋绮呈展开纸巾覆在眼睛上，按压出两团深色。
“小严哥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像哥哥，而且他对我们两个最好，你记不记得？”
“记得。”郑思行不知想起什么，轻笑一声，“但还是偏心你更多。在我还不太懂事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教我要让着你，不能老惹你生气了。”
“他还说看到我们在一起，他很开心。”
郑思行偏过头，看向宋绮呈被纸巾蒙住的脸，“然后呢，你怎么说？”
“我说我也很开心。”
听不到身边的人有回应，宋绮呈把纸巾揉成团，重新看向他，语气轻快道，“就算我们是假结婚，我也和他说我很开心自己结婚的对象是你，这样他就少一件操心的事情，你说对吧。”
郑思行其实也一夜没睡好，薄薄的眼皮上多压出一道弧线，慵懒的视线扫过来，让人摸不清楚他的真实情绪。
“假结婚？谁假结婚了？我怎么记得我是正儿八经和你领了证的。”他半开玩笑似的说。
宋绮呈微怔，旋即笑道：“你演得好像。”
郑思行也配合地笑笑：“不先说服自己又怎么能让别人相信？你还差点火候。”
宋绮呈笑容淡了淡，应和道：“是该向你学习。”
过了许久陈郁松才出来。
他们本来就已经有了些猜测，经过陈郁松的旁敲侧击，渐渐还原了严子睿自杀的真正动机。
他就是活得太累了。
大学离家远的好处就是拥有绝对的自由，这期间父母对他管束得也不严格。实际上两口子除了彼此间感情平淡，对待唯一的儿子还是尽可能关爱的，是以严子睿从小到大也算无忧无虑。大二时找了女朋友，欢欢喜喜和父母说，也得到了祝贺与支持。他那时已经开始规划自己将来的人生道路，深爱的女朋友自然也被写进了计划中。
这一切和平的表象都在毕业那年彻底崩塌了。
父亲婚内出轨，抛下妻子儿子离家，母亲经历这样的刺激后变得歇斯底里，儿子成为她唯一能抓紧的浮木。
她确实没爱过这个和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男人，可她也没爱过别人，凭什么在她已经做好煎熬一生的准备后，又要让他得以和旧爱再续前缘呢？凭什么她生命中的两个男人都要为了别的女人弃她而去，那她这几十年的一切坚忍和付出算什么？
故而先是找借口逼迫严子睿和女朋友分手，再要求他去自己打点好的公司上班。他向往的人生顷刻间变成碎片，旅途尚未启程就被迫终止。每日行程都在母亲严格的看管之下，哪一日微信步数变化幅度异常都要接受一场细致盘问。不拥有个人隐私，家中房间的门永不许上锁，手机等电子设备也必须保持时刻能被查看的状态，只能和固定的朋友来往。以此来证明他对这个家庭和自己母亲的忠心。
可他也不能抱怨什么，因为母亲并不比他好过，可以说整个家庭的存在都是造成母亲悲剧人生的根源，而作为这个家的一份子，他不能再像父亲一样不负责任地，为了一己之私再去抛弃母亲。
任谁处在这种环境里都会抑郁。
严子睿也意识到了自己可能出现的问题，然而他并不具备寻求帮助的能力。说起来很不可思议，但作为一个有劳动能力和稳定收入的成年人，他身上并没有足够支持他挂号看病的钱，而怎么瞒着母亲去医院也是个大问题。
在这种折磨之下，他觉得自己活着跟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选择自杀当然不是因为受到了前女友结婚消息的刺激，而是他实在做不到听从母亲的命令再去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捆绑终生，永永远远沦为面目全非的傀儡。几次争吵无果，他才选了个好天气抛下工作抛下一切，一一和挚友告别后决心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