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一路躬着身子在前头引路，左右绕了七八个弯，而后又带路进了片竹林。

说是有路，其实也不尽然，不过是藏在竹林中略宽些的间隙罢了。几人跟着好一番波折，这才看见一座古朴萧瑟的陈旧宫殿，外墙斑驳，死气沉沉，似是被埋葬在此处一般。

殷玉身后的十余个侍从每隔一段路便自行留下两人守着，现在他身侧唯有小太监一人。

“就是此处？”殷玉垂眸看着他，声音沉肃，面上也不见平日的淡然模样。

小太监肯定道，“是，公子，咱们折了那么多人，消息绝不会有错。”

殷玉挥袖，令他下去。

他一步一步走向那宫殿，动作极轻，似是怕惊着了谁。

推开陈旧腐朽的厚重宫门，吱呀吱呀的声响像是首吊诡哀愁的曲子。

里头却无人应答。

殷玉闭眸，按捺住心下最糟糕的猜测。他迈步往里走，清瘦背影之中显出几分惶然。

处处皆是空的，连一丝有人生活过的痕迹都无。他仔细瞧着每一处，脚步却越来越慢，直至完全停住。

向来爱洁的小公子靠在灰尘蛛网交错的壁上，怔怔出着神。

无论往里头折了多少人，花费多少银钱物力，他都从无半分犹疑。

可他好似，还是来迟了。

叮当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声并不大，落入殷玉耳中却一时恍若天籁，他瞬时寻声大步走过去。

三步。

两步。

一步。

入目的是一扇被封死的门，门上一排排铁钉死死钉住了殿中人的生机和活路，也叫殷玉浑身的血都凉透了，只觉痛入骨髓。

他竟然敢，他竟然敢!

十指死死扣进血肉中，殷玉心中的恨意滔天。

房中断断续续传来些念佛声，是女子的沙哑声音，古井无波，毫无起伏，似是已经看透世事，饱历沧桑。

殷玉胸膛快速起伏着，双手死死按在木门上，用力得指骨都发了白，但他心中苦痛没有半分减轻。

木门随着力道微晃了晃，发出轻响。

里头的声音当即断了，寂静无声。

“谁，谁在外头？”她尽力稳住满心惶恐开口，手中青簪死死抵着脖颈，双目大睁盯着门看。

殷玉启了三次唇，方才发了声，“姨母…安好。”

里头登时乱起来，不知什么东西倒地的声响接连响起，而后便是一声重重的跌落的声音。

张青鸢跪了太久，双腿早已麻木，站不起来。可即使重摔在地，她也片刻不停，强拖着双腿往门口爬去。

耳朵紧紧贴在那扇她畏惧已极的门上，再开口已是嘶哑，“安儿？是安儿吗？”

殷玉蹲下身子，红着眼含笑答，“是，是我。”

“安儿，安儿啊，”张青鸢隔着门声嘶力竭哭嚎着，疯了一般喊叫，到后来已是只能发出些短促哦啊的音来。

殷玉便隔着门一遍遍安抚，声音温和，又极具力量。

“安儿，怎，怎的进宫了？”终于缓过些气来的张青鸢突又喊起来，“快，快些走，千万别叫他瞧见你，快走，快走!走的远远的!”

殷玉心口处似有千万只蚁虫不停啃噬着，却不得不压抑着痛楚，温声道，“姨母莫怕，他已死了。”

“姨母退开些，我将门打开，见了面也好说话，好不好？”

张青鸢叫那“死了”二字骇得回不过神来，只愣愣随着殷玉的话做，缩到了角落里。

殷玉近乎自虐般一下下砸着那扇门，直至血肉模糊，木条松动断裂落下，门向内开了，他才终于看到了张青鸢的模样。

粗布麻衣，形容枯槁，两只眼睛快要突出来一般，颧骨瘦削，青丝竟已白了大半，哪还有当年第一美人的半分模样。

殷玉闭眸，心疼得手都在打着颤，连动都动不了半分。

他的姨母当年入宫时只有十五岁，就是如今，也才不过二十七。

只有二十七岁啊。

那个活泼爱笑的小姨母在宫中销声匿迹的七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殷玉几乎不敢深想。

“安儿，安儿。”张青鸢从角落里爬过来，拽着殷玉的袖子连声叫着。

她唤一声，殷玉便应一声。

“他死了吗？当真死了吗？”张青鸢眼睛瞪得极大，骇人得紧。

殷玉伸手抚着她枯草般黑白交错的发丝，极其温柔，“是，死了。”

“是我亲自动的手，他死时血流了一地，死得极惨，到最后眼睛都没闭上。”可殷玉此刻，却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轻纵那畜牲了，该是开膛破肚，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好。

张青鸢的泪串了珠一般掉下来，“安儿，他死了，他真死了!”

这畜牲，竟也有这一天!

哈哈哈哈哈哈哈，张青鸢嘶声笑着，骇人至极。

殷玉宽慰了她许久，张青鸢才稳定下来，“安儿是怎么杀了他的？是殷家反了吗？”

“是我反了。”殷玉笑着说，“但时运不济，如今只捞了个世子做。”

他同张青鸢挑了些事细细说了，本是想宽姨母的心，谁料张青鸢又急起来，“你同他争皇位，他不杀你，还封你世子，他图个什么？”

“他图我长得好看。”殷玉为逗姨母高兴，半真半假说道。

张青鸢苦笑一下，若真是如此，欺辱之意更甚，与死也没什么分别了。

殷玉轻拍她的背，就像小时候张青鸢哄他时一般，认真说道，“姨母，我手中握着十五万兵马，掌着半数钱银，朝中宫中听命于我、受我钳制之人不知多少。”

“殷玉护得住自己，也护得住你。”

女子听了这话，定定看着殷玉，好半晌没说话。而后又低下头来，扯了块布条仔细给殷玉包了伤处。

“姨母此生还能再见着安儿，便是现下就死也没有遗憾了。”她费力抬起手轻抚了几下殷玉的头发，笑得极开心，“安儿生的真好看。”

殷玉便笑着低头，任她动作。

“宫里的日子不易，若是哪日出了事，万万记住，保住自己的性命才是要紧。”她为殷玉拍拍身上沾染的尘土，“姨母早已活够了，莫太惦记我。”

殷玉只笑，不答，张青鸢也不勉强他。

只在殷玉安排好事情，准备离开时，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他，他如今”

殷玉回头，从腰间解下个东西来，递给张青鸢。

没想到姨母还记挂着这人。

他轻叹口气，“这是他后来给我的，如今给了姨母，也算是物归原主。”

“他虽无心仕途，官不算多高，却因着家族门楣，过得极顺心，姨母不必担忧。”

见张青鸢不自觉带出点笑意来，殷玉又多说了一句，想试探姨母心意，“他仍未娶妻纳妾，无儿无女，倒也轻松自在。”

女子闻言一愣，缓缓垂下头去，看不清神色。

“若是姨母仍心悦他，我便想办法叫他进来见你一面。”殷玉声调平和清朗，“他若初心不改，姨母也有意，我定想法子让姨母出宫，同他在封地成婚，从此过平凡日子。”

他看着错愕抬起头的张青鸢，继续说道，“若姨母不想再同他有什么纠葛，便如我之前说的那般，我会在封地为姨母另寻个身份，你在那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他日若我登基，姨母便是天下间最尊贵的女子，殷玉为你设封地，享食禄，便是败了，我也定护着姨母后半生顺遂无忧。”

张青鸢眼睛不由又红了。她瞧着她张家的血脉，瞧着她的安儿，如今顶天立地，是个如玉君子，骄傲极了。

这桩桩件件允诺其中的风险，便是殷玉不说，她也明白，她不想再添乱了，“好，姨母知晓了，只现如今我这副模样，怕是要吓着人，容姨母再想想，过几日想明白了，再同安儿说。”

殷玉知道姨母的心思，也不再多言，叫人清扫好宮室后便哄她先去歇了。

出去将事情、人手都吩咐好了后，殷玉垂眸看着小太监，“虽说姨母当年有恩于你母亲，但她肯冒着风险为姨母送吃食，一送多年，于救命之恩无异。待姨母出宫后，除了原先答允你的，我会另许你个条件。”

小太监躬身谢恩，“多谢公子。”

因留下的时间实在太久，怕那人晚上还要来一遭，殷玉抄了条近路，一路步伐极轻快赶回了殿里。

果然，没几刻辛勐便又来了。

他惊奇看着小公子，竟从殷玉脸上瞧出几分高兴来。

“阿玉竟这样喜欢那些圈起来的鸟兽？”辛勐也跟着乐呵。

殷玉心下确实高兴，也不想辛勐起疑心，便道，“是，我一向喜欢小兽，且那兽园里头养着的两只狐狸确实别有意趣。”

辛勐觉得自己总算办了件好事，“好，好，你喜欢就多去看看，我再叫人给你寻些稀奇东西进来。其实我在西边也养着些小东西，过阵子也给你带进来。”

殷玉听着这个“多”字，略停顿一二，又开口说道，“陛下改日可要一同去瞧瞧？”

“去，肯定要去。”听小公子要请自己同去，辛勐乐得嘴张得老大，“我早些处理完事情，咱们一道去。”

见辛勐态度自然，并不避讳此处，想来是没起疑心，殷玉略松口气。

“好。”

虽说辛勐实在是很乐意去的，但之后几日，事情又多起来，除了朝上的争端，清点、汇总赈灾银两、粮草也不是个小工程。

尤其还有王家从中作梗，不少官员三推四阻，迟迟不肯将银子交上来，恼得辛勐差些便要去这些人家里上门索要。

王家的态度也日渐强硬，从阳奉阴违变成了明面上的对立，可偏王家又拿着祖宗规矩处处桎梏辛勐，倒叫他成了不占理的一个。

王家人步步紧逼，辛勐一怒之下又将几人下了狱，朝堂局势越发紧张。

这还是在殷玉的人帮着斡旋之下的结果，若是殷玉全然看戏，这场面现如今更不知道要多难看。

殷玉坐在兽园内的废殿里，看着一封封送入宫中的信，也有些头疼。

张青鸢在旁边喝完殷玉配的汤药，见他面前摊着许多封信，好奇问道，“这是谁给安儿写的信？竟一下子写了这么多。”

殷玉苦笑，“并非一人，是听命于我的官员写的，问我下一步该如何走。”

张青鸢大略听了几句，明白了三分，“新帝与王家斗上了，安儿此时出手，说不准便能按死了他。”

“我还需借他的手铲除了世家。”殷玉摇头，“再说此人虽然不擅政事，却于带兵打仗一事上天资奇高，手下精兵悍将极多，我还需再想想。”

张青鸢似懂非懂点头，感叹，“我只怕被发现了给你添乱，他忙起来也好，就没心思查这头了。”

殷玉赞同点头，“姨母聪慧，说的极是。”而后提笔回信，极力维持着朝堂局势的稳定。

那人应当快入京了。

他只需再撑一阵子，便可趁乱将姨母送出宫去。

到那时，他再无牵挂，放开手脚，便同他斗得天翻地覆又如何。

他殷玉宁愿战死沙场，亦绝不困于宫中一生。

小公子坐得极端方，笔下却力道遒劲，朝堂万象，错杂人心，皆被他算于其中。

只小公子却忽视了一点，辛勐在他面前实在太过无害了，虽他心有提防，但总觉得这人脾气性子确是不错的，劝诫也会听些，不至于太独横专断。

辛勐将自己最柔软的部分尽数留给了他心上的小公子，叫那般聪慧的公子竟也忘了，辛勐也是个自沙场上拼杀出来的阎王爷，是自贫薄西边一路杀入京城的绝世将才，若当真惹急了，帝王一怒，也绝非常人可以承受的。

辛勐坐在殿中，听着堂下柳应严的话，拳头慢慢攥紧。

“陛下，臣等日夜不敢停歇理好了这份单子，共计九万一千五百两。”柳应严停顿片刻，才继续道，“但时间紧迫，部分官员的筹银还未送至，现下只有不到五万两入库。”

辛勐嗤笑，“这都几日了，还没送过来，是家里头死绝了急着用还是怎的。”

柳应严没敢答话，腰弯得更甚。

“那两个人去哪了？”辛勐往外头看了看，也没见着人。

“两位大人照着单子去寻未送银子的人家，想着快些凑齐了，赶着去赈灾。”柳应严回话，只觉得这两人同新帝是一般无二的莽。

辛勐这才气顺了些，正巧刘孔祥抱着一摞奏章进来了，他便没叫柳应严退下，想着或许还有别的事吩咐，叫他坐在一旁候着。

这几日奏章里大都没什么好事，辛勐皱着眉头翻开，前头几本不过寻常，但第四本却彻底惹恼了他。

他字字句句读下去，只觉屈辱愤怒之至。

“好，好，好!”辛勐怒喝一声，“王家自寻死路，朕便成全他们!”

“传令下去，给朕整军!”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3-09-01 22:59:31~2023-09-04 17:59: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谢谢嘿嘿，炒炒你的老婆小天使给我投的地雷，非常非常感谢!祝你每天都高高兴兴的，没有烦恼。容我去研究一下怎么给大家发红包，给大家都发!

也谢谢评论区夸我的小天使，嘿嘿，你也很可爱，祝你也天天开心，万事顺意。

有一个不知道算不算排雷的雷，殷玉的姨母是有CP的，这是一条bg感情线，如果有不喜欢在耽里看到bg线的小天使可以看一下这个排雷哈，希望大家都看得开心。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嘿嘿，炒炒你的老婆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