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实在大胆，也足够戳人心肺。
这殿上朝臣，不知有多少在年少之时曾梦过君臣相合，朝政清明，想过那河清海晏、倒载干戈、国富民强的盛世。
多年为官起伏，满腔热血早已凉透了，可心底总也存着些微末的念头。
或许这位，当真是不一样的？
可此刻站出来，就为了那一线不确定的希望，当真值得吗？
人心不定之时，站在后头的柳迁倏忽开了口，“元公此话，实在令臣惭愧，臣也愿捐银三千两。”
柳迁乃是礼部尚书柳应严之子，但同其父向来不睦，事事与柳应严唱反调。此刻捐银，怕也是为了给柳应严添堵，而不是为表向新帝效忠之意，是以几个老狐狸倒并未多想。
但这句话就像是巨石落海，惊起滔天的浪来。
许多辛勐未有印象，在朝堂上也几乎从不出言的朝臣出列躬身，捐了银钱。
这些人大多站在后方，官位不高，也并非出自豪门世家。
正是元固提及的那些，数十年寒窗苦读，经历过外放，做过父母官的寒门子弟。
捐的人虽多，数目却不大，远比不上一掷千金的王公贵族，合起来约莫只有万两之数，但辛勐却红了双眸，抱拳低了头，“朕代两州百姓，谢过诸位。”
这才是他心中的读书人，能当官的人。
百官也随之跪地叩首，“陛下如此，乃是天下百姓之福。”
赈灾的钱银暂且算是不愁了，但户部紧握在王家手里，辛勐总不可能让王家人插手赈灾，索性召了老熟人柳应严进宫，令他整理清楚朝臣捐的银钱数目。
柳应严低头苦笑，他一个小小的礼部尚书，论起来最是不握实权，如今却被陛下强拖着搅进这浑水里头，同王家作对。
实在命苦得很。
“陛下，微臣乃是礼部官员，这赈灾一事，如何也不该是微臣插手啊。”他一脸惊慌惶恐，身子适时再弯几分，显得更加卑微。
“无事，朕相信你。你同严宽、元固一道，把银子快些点清楚。”辛勐全然不在意，挥挥手，“王府那几万两已经上路了，便不必算在里头了。”
柳应严嘴唇抽动两下，这人选里头竟然没一个户部的人，陛下对王家的厌恶实在是毫不遮掩。
不过这下倒是显不出他来了，也罢。
他满脸苦相抬头应下，“是，微臣一定尽力。”
一路唉声叹气回了府，叫所有人都看出自己的不情不愿后，柳府大门缓缓关上，柳应严立刻便变了脸，悠哉悠哉往前堂走。
“今儿他找你又是有什么好事？”柳迁抱臂倚着墙，吊儿郎当问。
柳应严白他一眼，“得了，你老子马上就要成王家的眼中钉了，还在这里阴阳怪气。”
柳迁一笑，竟更高兴了，“这样啊，那我不得锣鼓喧天热闹一阵？”
柳应严往太师椅上一靠，看着那不着调的小子，稍正了正面色，“为何趟这个浑水？”
“总不会有人因为这个觉得你是新帝的人，你管我是为甚。”柳迁极好看的眉眼一挑，不乐意在这儿待着了，转身便要走。
柳应严闭眸养神，说的话话却清晰传到柳迁耳中。
“你念念不忘也好，终身不娶也罢，我都不管你。只一点，别碰不该碰的人。”
柳迁怒极反笑，挥袖回身走至柳应严面前，“父亲，我瞧你年纪还不大，怎就患了臆症？”
“我既念念不忘，自然不会变了心志。”
柳应严深看他一眼，嘿嘿一笑，重又躺回去，“好了，好了，我人老了，难免多操心些，便当我胡言乱语。”
柳迁面无表情垂眸看着柳应严，下一刻又突的笑起来，一掀衣袍，席地而坐，仰头靠在柳应严身上，“老头子，我顾念顾念小辈而已，这么严肃做什么，我已然对不住你了，总不会再叫柳家断送。”
柳应严也不睁眼，凭感觉伸手摸摸那颗脑袋，“得了，就是断送了也是老子先下去挨骂，你自然不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话着闲，待下人通报有人来访时，又马上翻脸，柳应严一抖腿，将那脑袋抖开，“快些滚开。”
柳迁细长眉眼也沉下来，“死老头子，谁乐意听你说话。”
这边上演着父子翻脸的戏码，宫里处理着政务的辛勐也不得不想办法去哄哄小公子，好叫他不要同自己翻脸。
“你先去挑些好的玉器给世子送去。”辛勐听完太医禀报，心又提起来了，不由又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送东西，挑好的。
只不过，这回刘孔祥却没有一口应下，而是局促不安站在原地。
“陛下，奴才，奴才”
辛勐最不喜欢下人支支吾吾说话，皱起眉头，“好好说话。”
刘孔祥瞥一眼两边站着的宫人，迈着小步走到辛勐近前，声音细若蚊蝇，“陛下，库房里头没什么东西了。”
辛勐顿住，不敢相信，进而拼命开始回想。
是啊，他的私库一半给了小公子，另一半之前运出去安置灾民了。
这回赈灾更是将他手里的东西几乎掏空了。
“什么都没了？”辛勐不死心问道。
刘孔祥尴尬点头，“怕是什么都没了。”
“您也不一定非得送东西，有心意也是好的。”他努力给自家主子出谋划策，“说不定世子殿下反倒还更喜欢陛下心意。”
辛勐摆摆手让人先下去了，话却记在了心里。
他同一众谋臣解决清楚杂事后，终于腾出空来，直奔御膳房。
“饭菜都准备的如何了？”辛勐走进去转了一圈，吓得锅碗瓢盆砸了一地，“陛，陛，陛下？”
好在宫人也都是经历过严苛宫规训练的，很快回过神跪下请罪，回了话。
辛勐一摆手，“差不多了，都出去吧。”
众人惊疑之下匆忙退出去，同陛下亲卫及侍从守在门口，听着里头传来的丁零当啷，腿也跟着直打哆嗦。
辛勐撸起袖子，熟练炒了个大锅菜，又包了几个大包，上锅蒸上。
他瞅着柴火，坐在矮凳上，怔怔出神。
幸好小公子没和他好，要是好了，也不知要受多少委屈。
想到此处，辛勐又不禁有些来气。
他娘的，当年在西边穷就算了，谁料当了皇帝还是这么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