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晟看完信后欢喜，但也不敢太高兴，她总说「保护」，也许只是一句俏皮话。

他回信言明孙家案子进展，又解释因为克州尚未归顺「太子」不能陪她，毕竟太子的安危关乎江山社稷。写完检查一遍觉得不满意，信件内容有点儿枯燥乏味。

林晟犹豫着没有立刻把信寄出，缪泠第二封已经送来。这次是诉苦，说克州不知好歹。以克州的「重要性」而言，朝廷得把克州排在最后解决，她正好离家出走便过去一趟处理问题，结果克州不积极配合。

缪泠信件的内容更枯燥，几乎没一件具体的事儿，就是絮絮叨叨。但他看着愉悦，俩人面当面相处时她都不会说这么多「废话」。

缪泠等不到回信，把不爽挂在脸上。钱时桦教她：“不能这样主动，若即若离才勾人。”

缪泠不信：“林晟不吃那一套。”

她继续写信，仍然是讲述一些小事。这一次主要写克州多丘陵，山民有「不税不捐」的传统，跟太奶奶老家一样。这些年朝廷对克州的影响式微，所以全州都想效仿山民的待遇。

缪泠写完信进山，去会一会山民。

山民倒是挺热情，贵客临门，早早地杀鸡宰猪款待。

比较意外的是山里竟然有不少京城迁徙而来的百姓，已经跟当地山民融合得挺好，甚至互相通婚。定居不多久，算算时间是在缪泠离开京城之后。

其中也有不少书香门第和官宦世家的逃难者，他们在山村里教书、行医等等各自作贡献，山村里整一副世外桃源的样子。

缪泠带来一些锦缎和银器作为礼物，一大堆颜色鲜艳亮晶晶的东西堆在院子里长桌上，小孩子们欢喜地围着转。京城人士有经验，提醒道：“锦缎易污，不要摸。”

小孩嘻嘻哈哈：“衣服不能摸，那要怎么穿？”

山村的人员结构跟山寨似的，有大头领和二头领，村里所有事物主要由这两人商量着做决定。俩人戴着花纹相对复杂的帽子，一眼能认出身份。

两位当家一个忠厚一个伶俐，互相打配合。他们把缪泠请到屋里密谈，伶俐的二当家问：“世子，怡山凹如今确实富足一些，但一向有不税不捐的传统。”

忠厚的大当家说：“是是，朝廷一向厚恩于山民。”

吕佑挑明说：“不是吧，你们不是跟朝廷打过一仗？”

缪泠看了吕佑一眼，这事儿她不知道。

吕佑指着两位头领说：“他们打赢了。”

大头领摆摆手，推脱道：“是京城里来的官员组织百姓反抗，朝廷也是为了抓他们，他们两派打起来。不过如今都好了，已经过去。”

“哪位朝廷官员？”

“世子当真不知？”

缪泠摇摇头，大头领好笑地说：“世子果然不是来算旧账。”

缪泠这一趟主要是来认识一下山民，林晟说过现在不适合小国寡民，但山民过得就是这样的生活，而且看起来非常满足。她相信林晟是对的，所以试图找出这份「满足」的虚伪之处。

“你们平常习武吗？”缪泠问。

“练一下，主要为了强身健体。”大头领回答。

二头领觉得这太哄小孩儿，抓紧补充道：“中原人来此定居之前，怡山凹主要靠打猎为生，所以身体需要练得强壮些。”

“现在开始种水稻？”缪泠问。

“今年准备跟着种。”大头领诚实道，“原来就是把水塘给中原人用，我们拿二分利。”

缪泠无话可说，人家过得挺快乐，而且蒸蒸日上。

不一会儿外面喊着开席，二头领再次确认道：“世子不是来收税，也不攻打山凹？”

缪泠微微笑：“克州还没归顺朝廷，怡山凹不归我管。就是听说京城百姓逃难至此，感谢山民收留。同时来说一声京城太平了，可以安心归乡。”

两位头领面有难色，缪泠轻快地继续说：“我看他们在这里生活很开心，就此落地生根也挺好。”

结果，缪泠带来的消息像一颗惊雷炸开，京城百姓恨不得马上收拾行囊。已经成亲的人泪眼汪汪地跟婆家或娘家告别，好像今天就要远行，一场迎客宴吃得像践行酒。

缪泠看热闹不嫌事大，疑惑地问：“怎么都不愿意留在山凹呢？”

百姓根本不是甘于清贫或留恋桃花源，只是相比战乱而言，怡山凹是一片净土。但跟繁华太平的京城相比，就是一块随时可以放弃的土疙瘩。

山民准备了歌舞表演招待缪泠，想着她从京城来，还特地安排七弦琴演奏。弹得很认真，但技巧差点儿。演奏的女子自称是监察御史方时知的女儿，朝廷攻打怡山凹就是因为她。

她年纪不小，而且带着两个孩子，不像是因为爱恨纠葛起战端。

“怎么称呼？”缪泠问。

“方定桐。”她的声音轻轻细细，动作缓慢温柔，确实是上一代官家小姐的做派。

缪泠温柔地说：“我不知你父亲为官如何，简单说不知是忠是奸。但无论如何都已经是前朝旧事，陛下已经大赦天下，你若要回京想来是没有问题的。”

方定桐微微低头，又哭又笑地感慨：“世事变幻，父亲好像做了一个毫无用处的努力，但也算全了他自己为官初心。”

缪泠鼓励道：“若是怀念，可以把他的故事写下来。”

缪泠吃完酒去爬山，还参观村里的学堂，也看过他们开垦的水田。其实人家真过得挺好，生活有滋有味。虽然是窄路矮墙，但修筑得齐齐整整。山村里物资少，每一样东西都很珍惜，因此很少看见垃圾和泔水，显得特别干净。

此处不像边境，不需要防御外敌劫掠。克州处在大尚腹地，只要朝廷不来攻打，他们就很太平。若有流寇一向是山民自行组织抵御，去县衙报案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而真正的大军不会来此劫掠，那是用牛刀砍苍蝇腿。

总的来说他们可以自保，不需要远在天边的朝廷，甚至不需要近在山下的县衙。

如果山民永远不走出山凹，一直生活在这里，确实可以很幸福。但这种幸福是真实的吗？被蒙蔽的幸福，是幸福吗？

他们都没见过繁华，怎知自己不会更喜欢繁华呢？

可是，谁不是被蒙蔽？最好的生活不会止步于京城那般水平，以后还会有更多发明，更有趣的事物出现，她也没机会经历。所以她此时觉得生活在京城很幸福，这也是被蒙蔽的幸福吗？

缪泠感到疑惑，当即问方定桐借纸墨给林晟写信。写完立刻派人送出去，旁人还以为有什么大事。

方定桐端着点心进来，问道：“世子晚上要住在山凹吗？”

缪泠：“难得来一趟，我是没时间品春夏秋冬的，但可以观十二时辰。”

“我去告诉大头领安排。”

“不用，我们搭帐篷。”

缪泠的护卫是战争中历练出来的，搭帐篷嘎嘎快。二头领啧啧称奇：“好像是仙法，手指一点平地起高楼。”

方定桐邀请道：“世子若不嫌弃睡我屋吧，山里潮，睡帐篷里恐怕不舒服。”

缪泠微微笑：“我是愿意，他们恐怕不放心。”

傍晚时分空气变得湿湿粘粘，没下雨，但雾蒙蒙。本来计划安排一个围着篝火的活动，现在只好取消。于是，众人渐渐聚到方定桐这间房，屋里站不下太多人，好些就站在屋檐下。甚至离门口很远，压根听不见屋内情形。

吕佑凑近些说道：“他们觉得世子今晚可能要宣布什么事儿，怕自己得到消息慢了。世子不若说个明白，让他们安心回去睡觉。”

缪泠嘟着嘴：“我没什么可说，我自己都不明白。”

全国还有那么多地方和百姓顾不过来，确实不着急解决克州问题。他们生活好好的，不闹起义，不当土匪，乖乖得很省心。

只是这种关系看起来太奇怪，在大尚腹地有一片地方上有一群人看起来跟朝廷毫无关系。

“世子什么时候回京？我们能跟世子一道走吗？”终于有人主动开口。

“不知道啊！”缪泠苦恼道，“我想组织春季播种，但克州刺史好像觉得没必要。”

二头领挪近一些，悄声说：“克州养不起兵，所以屯不了粮，收成好一点儿就有人来抢。”

“这样啊？”缪泠惊讶。

“可不呢！我们山凹收获好一点儿，流寇都要多来两趟。”

“克州被谁抢？”

“太多咯！新州、樱州、崐州都是，军队来借粮，流寇来扫荡。但凡一支像样的军队路过，开口就是三万五万粮草。”

这些情况大伯母没提过，出嫁这么久，想来她也不知情。

二当家嘿嘿笑道：“世子没得白费力气，克州扶不起来，几百年都这样，谁都能来踩一脚。”

吕佑点点头：“因为官府软弱，民间越发强悍，百姓也能踩官府一脚。就连这地方的武林门派都格外强大，招徒容易且业务多。”

缪泠惊讶：“所以，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收税可能还是个死要面子的说法，事实上是没本事收税？”

吕佑：“不太懂，可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