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朝暮眼前出现了迷雾，他倒没有很惊慌，因为燕明晏和他提前说过了雷诺·弗里兰是精通奇幻法术的魔导师，面对他们两个劲敌一定会施展他最强的手段——即幻境法术。

“小心他的幻境术，我们定一个锚点，”燕明晏当时是这么说的，“别跟他耗太久，其他的就交给白季羽他们，他们不是主要目标，会比我们好挣脱。”

说完，她顿了顿，抬起眼眸看向了自己。

贺朝暮听见她一字一句地补充道：“别陷进情绪里，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历史上最负盛名的幻境师曾说过幻境亦真亦假，一切造物皆为泡影，唯有情感是真实的。

贺朝暮身处迷雾中，不受控制地合上了眼睛。

燕明晏是在柔软的病床上醒来的，她一下还没反应过来，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一直到护士推门进来，燕明晏才猛然想起自己为什么躺在这里。

不知道几天前，白银联邦的北境第二军团跟乌斯兰帝国的雷耀军爆发了一场战役，乌斯兰那边派出了数十架机械傀儡，那些玩意肩上的能源炮威力不小于小型魔导炮，人家还不用魔晶石驱动，把第二军团整得够呛。

燕明晏和队里的万法师联手将机械傀儡全拆了，但是到最后一架机械傀儡时，队友回援不及，燕明晏生抗了一记能源炮，被轰出去十公里有余，救援的人是从雪里把她挖出来的。

要不是燕明晏防御法术练得好，她都觉得自己要去见光明女神了。

被救援出来她就断片了，也不知道战况怎么样......

想到这里，燕明晏看向走进来的护士，出声询问道：“现在战况是什么样？”那护士放下托盘，喜上眉梢地回答道：“您醒来了，我们要和乌斯兰停战了！”

闻言燕明晏愣住了，她有点不敢相信：“......停战了？”

“是啊！”护士点点头，将燕明晏从床上扶起来给她换药，这个女孩瘦得惊人，她和她的同事们都说把这样小的孩子送上战场，真是造孽。

“......真好啊。”燕明晏不知道说什么，只吐出了这三个字。

她看向窗外，眼神有一瞬间恍惚，燕明晏突然抬手扶住自己额头，这里一股剧痛袭来，身旁的护士连忙问她：“您怎么了，是哪里疼吗？”

“只是老毛病而已，”燕明晏慢慢回答道，“谢谢你给我换药。”她是对护士说的，却没有去看护士，而是盯着自己的手。

燕明晏觉得她肯定忘了什么，但她说不出来忘了什么。

正当她要继续思考下去时，病房外响起了敲门声，来者不待房里的人回答就说道：“我进来了哦！”

声音轻快，听起来对方心情还不错。

门把手被拧开，燕明晏越过护士的肩膀去看进门的人是谁，她很好奇来得是谁，是她的队友吗？

燕明晏先看到的是一大捧蓝紫色的鸢尾花，它们被鲜亮的包装纸和缤纷的绸带包裹起来，旁若无人地散发着沁人的香气。

随后她看见一张比花开得还要艳的笑脸。

“呀，你醒了啊，”来人朝她打招呼，“我可真好运啊。”

燕明晏只顾着看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忽然之间居然有了流泪的冲动。

来人是个身材高挑的银发女人，她酒红色的眼睛里盛满笑意，笑起来还会露出两颗虎牙，她有些奇怪燕明晏的怔愣，走上前去摸了摸她的脑袋，好奇道：“别是摔傻了吧？”

这时护士才发现这位访客穿着一身军装，肩上的军衔赫然是中将，她一下子就把身体绷直了：“中将大人！”

女人摆了摆手顺便让护士离开，然后抬手捏了下燕明晏的脸：“真傻了？”燕明晏才反应过来，连忙把女人的手拍开说道：“莉莉丝？！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说魔导师不能参战吗......”

圣堂规定了任何魔导师都不得参与战争，因为魔导师足以让整个战争失衡，同时也规定了万法师参战的最低年龄为十四岁。

莉莉丝笑了笑，将那一大捧鸢尾花放到了床头柜上，然后拉开床边的椅子坐下，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个苹果，用随身带着的小刀开始削苹果。

对于燕明晏的话，她挑了挑秀长的眉说：“我又不是来参战的，我们跟乌斯兰准备签停战协议了，执政官让魔导师来坐镇。”

燕明晏“唔”了一声问：“真的要停战了吗？”

“目前听到的消息是这样的，”莉莉丝说，银色的发丝垂在脸侧，“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啊。”

燕明晏默不作声，莉莉丝也没再说话，一时间病房里只有削苹果的声音。

一个苹果削完，莉莉丝一分为二，将一半给了燕明晏，开口问：“结束之后，你要回汀塔去吧，有什么打算？”

“可能留在家里看书吧，”燕明晏说，她低下头抠了抠指甲，“或者去考个大学，不过要看博兰特的情况。我......想早点晋升魔导师。”

“哇！小姐姐你还记得你才十四岁吗？！”莉莉丝夸张地感叹道，“这么拼命吗，我都要自愧不如了！”

燕明晏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我说真的，你就不应该来这里。”莉莉丝说，她咬了一口苹果，声音清脆，听起来那苹果应该很甜，燕明晏也咬了一口苹果，没说话。

“让孩子上战场是我们的罪。”莉莉丝轻声说。

燕明晏又看了她一眼，这次开口了，她说：“是我要来的，而且在最开始我的归宿不就是这里吗？”

莉莉丝长叹一气，三两口把苹果吃完了，她抽了一张床头柜的纸巾来擦手，一边把擦完手的纸巾丢进垃圾桶，一边对燕明晏说：“我还有工作就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我改天还会来的。”

燕明晏目送她离开，大脑还像针扎了一样疼，她想了想又闭上了眼睛。

之后莉莉丝确实来看她了，每一次她都会带一大捧的鸢尾花来，有时会给燕明晏削一个苹果，有时候会和她一起在病房里打游戏。

又过了几天，燕明晏终于好得差不多了，医院也将她放出院。

出院那天，是莉莉丝来接她，燕明晏也没搞懂一个魔导师为什么会这么闲。莉莉丝照旧带了一大捧鸢尾花给她，除此之外的还有一套崭新的军装。

“等庆功的时候，军部肯定会给你升衔吧。”莉莉丝笑道。

燕明晏：“没必要，我又不会留在军部。”

莉莉丝哈哈大笑，捏了捏她的脸：“那就快点晋升魔导师吧，来给我做搭档。”燕明晏愣了愣，微微仰起头看着莉莉丝。

莉莉丝低垂下眉眼轻轻地笑了笑，抬手使劲揉了揉燕明晏的脑袋，那是燕明晏记忆中她笑得最温柔的一次。

白银联邦和乌斯兰帝国的停战协议签署得很顺利，依照约定，双方于黎明纪180年12月6日在厄里斯山谷交换战俘，双方各出一位魔导师坐镇。

联邦这边自然是莉莉丝，燕明晏则充当了她的副官，莉莉丝在和乌斯兰的魔导师对话，她就站在莉莉丝的身后，盯着她发呆。

莉莉丝什么时候开始带耳环了......?

燕明晏盯着那对耳环，耳环造型是一片轻飘飘的白色羽毛，几乎和背景的雪融为一体，这耳环和莉莉丝平时的风格完全不搭，燕明晏却莫名觉得这羽毛眼熟，好像她在哪里见过。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燕明晏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莉莉丝就来叫她了：“愣着干嘛，我们走了。”这句话是压低着声音说的。

“这么快？”燕明晏也压低声音回她。

“那老哥说话一股腐朽味，”莉莉丝低声道，“再说下去我都要入土为安了。”

燕明晏：“......”等一下，对面的魔导师能听见的吧？

她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正准备和莉莉丝一起离开时，变故横生。

黑沉沉的云突然压了下来，时间仿佛快进到了黑夜，脚底下的土地在颤抖，燕明晏一时没有站稳，莉莉丝猛地抓紧了她的手腕。

“小心点，这里不对劲。”莉莉丝道。

不远处的军队和战俘队伍也出现了骚动，但很快又平息下来。土地则一直在颤抖。因为四周太暗了，燕明晏看不见莉莉丝的表情，只知道她手握得很用力。

燕明晏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安，她小声地喊道：“莉莉丝。”

话音刚落，她眼前就寒光一闪，那是剑的锋芒。

这一剑被莉莉丝拦了下来，燕明晏听见她冷声喝道：“高振潮，乌斯兰是要撕毁协议吗？！”

“莉莉丝·遐雨，归于死寂吧。”

两位魔导师动起手来，天地都为之亮了一瞬，但是燕明晏很快发现，天空亮起来并不是因为法术的关系，而是这里出现了更加恐怖的东西。

巨大的、足以遮天蔽日的黑龙从山谷中的湖泊飞出来，四周都因它而塌陷，灼热的黑焰从黑龙的口中喷吐而出，它在无差别地攻击这里的一切。

“灾......灾厄！”

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么一句，然后就像是引爆了本就慌张的人群，但燕明晏能够听见有长官在尽力嘶吼：“疏散，疏散！找地方躲避，快快快！”

而她却只是愣在原地，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燕明晏能够听见莉莉丝在对高振潮怒吼，她能够看见莉莉丝甩开高振潮后毅然地朝那只黑龙冲去，那只黑龙的所有血肉都已经腐烂成了烂泥，那些烂泥一点点地从空中掉落到地上。

那对耳环的羽毛却在此时掉下，并随着风飘落，恰好落到了燕明晏手掌心。

她看着那片羽毛，那滴从最初见到莉莉丝就想落下的眼泪，终于在此刻落下。燕明晏收紧了手，她痛苦地闭上了眼，却喃喃自语着：“你不再是十四岁，十七岁，你现在十七岁，灾厄已经结束，你现在，这里，这里是幻境......解开，要快一点。”

她知道，她知道这一切的结尾。

黑龙的烂泥会化为血海，淹没每一个奋力挣扎求生的人，如同灭世的洪水；黑色的火焰在雪原上静静燃烧，所有痕迹被火焰卷食干净。

无数人被不知名的灾厄生物碾成血泥，但更多的人在血海里化为白骨，收殓他们的人甚至连一具完整的尸骨都找不出来。

莉莉丝......莉莉丝，她也没能找到莉莉丝。

想到这里燕明晏终于忍不住，弯腰剧烈呕吐起来，用力地仿佛要把整颗心都呕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