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和十二年,初春。
宋知和白曙云遇见回到悯州的韩二,正和韩月弦准备乘船去天都。
韩封弦反复思量着宋知让他去的夜行司,最终仍是铁下心来拒绝:“还不是时候。再过几年吧。”
他向两人抱拳,随后拉着韩月弦上了另外一条船。
韩月弦撇撇小嘴:“怎么不去天都了……难道那里要不到饭吗?还是你怕到夜行司见到沈哥哥。”
韩二拍拍她的脑袋:“就你什么都知道。沈参玉又不会去夜行司。我怕他干什么?又没干坏事。还有,到底谁是你哥?我是养了一个白眼狼妹妹。”
韩月弦眨眨水灵灵的桃花眼:“就是你心里有鬼,你觉得愧疚沈哥哥!你以后八成惧内。”
韩二是整得没脾气了,无语道:“这都什么跟什么,我怕沈参玉和我以后惧内有什么干系……又是跟小六哥学的?马上回来揍他。”
“那我们到底去哪里呢?”
“去离天都不远的柳州,我听说那里还比较太平,因为有好多民间除妖师在那里。”
………
三载一晌而过,未贪欢便不觉流年。
莺啼婉转,时鸣深涧。
一转眼,贞和十四年夏。
宋知带着白曙云四处游历,讲一路的见闻,不知不觉就离开天都将近三年了。
两人仙风道骨又不沾俗世烟尘的模样很是惹眼,尤其是白曙云逐渐长大,十八岁的少年,夸一句陌上人如玉实在不为过,甚至形容他有些显俗了。要找个确切的形容,须得是那草木蓊郁,飞流乱玉的春山更妥当,约莫就像暮曙山几百年前的样子吧。
他们一年前游历时,在一个茶楼休息碰见了个不算熟人的熟人,还是对方找到白曙云,问罢发现认错了人。
那男人说:“小少侠叫什么名字,倒和我家安安长得有几分相似。”
即使过了有三年,白曙云也没有忘记当初的司空岚,以及只见过一面的闻安师兄,他一下子就认出来眼前的人极大可能就是闻安的父亲闻宥,当初是因为妻子的死而离开天都民巷出去云游。
“您就是闻安的父亲闻宥吧,久仰大名。”宋知笑道。
闻宥亦笑说:“哪里算得上久仰,我不过江湖上一个碌碌无为的小除妖师,抛妻弃子的负心汉罢了。宋先生年轻时便远近闻名,不过没想到您最后去了夜行司当教书先生。”
宋知:“很遗憾吗……我倒不觉得。大宁国运无量,需要我们这些先天被赋予使命的述异者来出力。我看着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觉得自己也回到当初年轻的时候了。”
“哈哈,不是有种说法,述异者们是女娲娘娘曾经用的补天石的边角碎片化的吗,他们本就是一起的,只是夜行司将他们重新聚集起来罢了。”
三人坐在茶楼小憩,闻宥端详白曙云片刻,道:“不过这位小兄弟似乎不是单纯的述异者吧。”
白曙云颇为不好意思,毕竟他到底是怎么来的,他自己恐怕都不甚清楚。
宋知:“你说的不错。我这番游历已经有三年,常在民间打听一个叫安魂灯的东西,似乎与它有点关系。”
“安魂灯?我倒是听过。那邪物似乎能搜集世上所有东西的魂魄,甚至可以使死人复生,不过代价很大,甚至付出生命也有可能……”闻宥思索片刻,“从前不是有人传那个初代除妖师没死么……以及他复活几百年前的传说里的妖怪……”
宋知“嘘”了声,悄悄道:“现在朝廷已经下令民间不许再传这种骇人听闻的事了。”
白曙云心底明白,宋知是因为观察自己魂魄异样抽痛而联想到了安魂灯,他自己因此又想起贞和八年送到山鬼寺的那盏灯,再结合后来遇见的奇怪的小女孩阿璃,她额前就有一盏小灯,很有可能阿璃就是那灯的产物,自然有极大可能是复活的新的红娘子。
宋知之所以不再让闻宥往下说,只是怕他听了难过自责而已。
“近些年来妖怪愈发蠢蠢欲动,我怀疑后几年,天都会有异变。到时候我会回去,哪怕只尽绵薄之力……还有,听闻天都的阴暗面有一个叫夜都的地方,不是建筑在地面上实际存在的东西……谁也不知道怎么去,不过似乎的确有这么个地方。”
闻宥在江湖各地游行,见闻颇广,白曙云是不曾了解过的,一时觉得新奇,不过随后就觉得惴惴不安,夜都么,实在听起来不像好地方。而且,他还好奇闻宥知道这么多玄乎的东西,夜里是怎么睡着的。
当天晚上,宋知和白曙云就这个茶楼歇脚,夏夜里似乎下了场雨,待白曙云醒来时,外面天色竟然还是漆黑如雾,隐隐透着一层过雨闷热的暗红。
这三年里,白曙云其实经常夜半惊醒,有时是噩梦,有时候是浑身的绞痛感,前者还好,如果是后者,那多半下半夜便只能等疼痛感让他精疲力尽才能睡去了。
他起身半倚在榻上,眯了眯眼睛,竟然捕捉到窗棂处一只金色的蝴蝶。
孰不知,茶楼砖瓦顶上,一个穿着金丝华绣的男人,披着一头明艳如火的长发,额间还隐隐有暗光印记,他守株待兔般半蹲在空中一弯弦月之下,手执暗金丝线,操控着一只鎏金蝴蝶,遥遥振翅飞进了茶楼某间屋子。
白曙云三两下整理好衣衫,只是头发没来得及束,拿起启幕刀就开窗户飞身出去。他循着金蝴蝶留下的印记,在数十户人家房顶上一踏而过,周围的树木不断后退,眼前的弦月却愈发惊艳骇人,逐渐变作暗红色,并可见的由残缺到满盈。
“阿云,你有没有觉得我们最近入夜碰见的妖怪越来越多了。虽说我们现在待的这个叫琉璃川的地方偏僻了些,但这里的妖怪也不该如此肆虐妄为。”
“会不会是这里有什么很厉害的妖怪守着,邪气横行,所以连着底下的小妖怪比较猖狂?”
白曙云不知怎么回想起白日里宋知和他说的话,方才意识到自己中计,一时间眼前漆黑一片,然后缓缓地又浮现高楼斗角与血色圆月。
可是明明依然混沌,什么都看不明确。他这才意识到什么高楼飞檐和悬月是他脑海里的画面,而不是他眼前的东西。
他的眼睛被蒙上了。
有人牵起他的手,四周静谧得渗人,他甚至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见。
还能发出声音。
“你是谁?你要带我去哪里?”白曙云试着挣脱那人手心,反而被抓得更紧了。
似乎要过一个很窄的独木桥,白曙云听见溪流声,听见红鲤鱼在水里扑腾摆尾的声音。
他的脚尖离开地面,竟然是被那人打横抱起来了。
“!”白曙云除了有些慌乱,就是心一直跳个不停。
“别动,会掉下去的哦。水很深。”
他分辨不出来那人的声音,即使低沉好听。
对方似乎轻笑了一下,白曙云听不见方才流水声,又重新挣扎起来。
脚尖重回地面,他才安下心,可是什么都看不见,却能感受到对方慢慢靠近。
白曙云本能往后退,后背抵上一根石柱,左右摸索什么也碰不到。
那人的手就撑在他耳侧,直觉告诉白曙云两人之间距离危险。
“你……到底是谁?”
“你可以试试将眼睛上蒙的绫罗解开。”
白曙云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立即抬手找那缎带的结。
他好不容易摸索到了,不过摆置半晌,确认那结大抵是个死的。
“……你怎么骗人?”
“是吗。”
男人顺着他柔顺的发梢,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掠过,挽花般随意地将那结解开了。
白曙云缓缓睁开眼,背后一片红纱与夜色映入眼帘,接着,他看清眼前靠的极近的男人样貌。
银白的睫毛,琉璃色的眸子,以及艳丽如火的红发。样貌是窒息般的压迫感,夹杂着昳丽的冷艳。
他许久未能缓过神来,盯着面前的男人,像是被窃取了魂魄一般。
白曙云蓦地推开他,不过璃灯大概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抓住他的手顺带抵在了身后的廊柱上。
“阿云不若跟了我,我将身后这业火地狱送给你当聘礼,人间还能有什么好?”
白曙云别过脸去,被迫保持这么一个别扭的姿势:“你……你到底是谁?”
璃灯笑,轻哂道:“云哥哥不是向来喜欢喊我阿璃?怎么,我变了个模样你就不认得我了?”
“阿璃?!”
白曙云眼中错愕有万分,一时间接受无能,他挣了挣被紧握着的手:“那你还是变回去吧……还有,立刻放开我。”
璃灯好笑般上手揉了揉白曙云耳垂,直到白曙云脸上染上层薄红,璃灯才凑近说:“你不是也会长高也会长大吗,为什么我要一直保持小时候的样子。你这样跟我说话,却不顾我会伤心。”
“可你小时候看起来是个女孩子吧。”他忍着不适,躲了躲璃灯的手。
“行啊。那是我装的。你看错了。”璃灯撇撇嘴,心道呆子还是那么呆,“我是男是女对你有什么影响?”
白曙云一口否定:“当然没有……你别再胡闹了。我要回去。”
璃灯也同样以威逼的方式回绝了他,抓住他的手道:“不行。你不许走。”
只听他自顾自继续道:“你可知我在夜都这三年有多想你么?你肯定没有记得同样想我。要不然我怎么会感觉不到。”
白曙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恍惚了,如果对方还是个小巧的女孩子,而不是如今眉目凌厉妖冶还比他高出许多的青年模样,他可能还能听下去几句这样的蜜语。
不过他刚才提到了“夜都”,难道就是这个地方?白曙云不禁四处张望起来,想记住一些有关特征。
“阿……不是,那个,这里是什么地方?”白曙云努力缩回手,避开璃灯的统治区。
璃灯手心落了空,只愿意捕捉他说的前几个字:“怎么不叫我?”
白曙云假笑道:“有吗……我好像不知道你全名叫什么。”
璃灯斟酌说:“你喊我全名显得多客气。我们难道不是过命的交情?”
白曙云愣了一下:“过命的交情?我和现在的你恐怕不熟。”
璃灯笑得眉眼弯弯深不见底,他说:“你知道那森森恐怖的业火地狱有多难熬吗?我披着一个帝都的前朝妖怪血衣来见你,你却告诉我你与这个我不相识?我难道不是为了你才用三余年将这夜都踏平成为我的囊中之物?”
“你说为……我?”白曙云难以置信般,觉得他勾在指尖的力度更重了些。
璃灯眸色愈发深邃,他敛起笑容,终于松开手:“……骗你的,只是想增加你的负罪感,让你答应跟我好罢了。”
他说罢又笑了起来。
白曙云这才自欺欺人地舒展了眉心,趁机与璃灯拉开距离,想到什么:“我记得你曾经告诉我……你有个师父?”
璃灯不置可否,只浅浅唔了声:“怎么啦,你这般打听我的事,难道要准备跟我对生辰八字。”
“……”白曙云觉得跟他说话是个错误。
可不曾想下一秒,璃灯就变回了白曙云日日夜夜常念着的模样,他想过无数次,阿璃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还梳着两个小辫子,戴着个柳枝编的桃花花环。
眼前的少女比他约莫矮两头,是正常人家十四五岁的样子,顾盼生辉的眸子,扎着精巧玲珑的双垂髻,两支流苏玉簪花饰在两边,整个娇生惯养的刁蛮小郡主。
谁知白曙云觉得更奇怪了,对眼前的阿璃甚至比方才还要陌生。他这样才确定小时见到的阿璃实在应该是个小少年,只因为长得太过精致才难以辨别。
他的声音也变得甜而软,只是合着脸上不带笑,而听起来闷闷的:“我忽然不太舒服,一会儿送你回去……不过你以后要是想见我,在每月中旬子时左右出来便可。月亮会告诉你方向。”
“还有,要记得想我。”
最后一句几乎是他咬着牙说出来的,显得阴沉且不悦,当白曙云再睁开眼时,就是在原先的茶楼客栈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是否悬崖勒马之我会不会把主角写成强制爱……
白曙云:为什么我套不出璃灯一句话?
璃灯:现在让你们知道为时过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