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令人意外的是，圣上这次动作太快。
他没等两派相争到最后，再做渔翁，而是一开始便下旨，翻查旧案，还私下指点办案官员：替秦怀隐翻案。
一个吏部尚书不够塞牙缝，左相必须下台。
圣上对吕党已经很不耐烦了。
旧案一掀，朝堂迅速裂变，吕党开始分崩瓦解，官员们照着圣意办案，又有沈相亲自落井下石，吏部尚书廖澍很快就进了天牢。
沈相一面推波助澜，一面惴惴不安，圣上将刀磨得太快，不给左相喘息之机，会不会逼得狗急跳墙？
没等他想到暂缓的办法，廖澍便在天牢自尽了。
死了吏部尚书，圣上笑眯眯地让中书省举荐继任者，人人胆寒不敢出头。
生死存亡之际，沈相接到帖子，吕相相邀他过府一聚。
从吕府回来后，沈相一句话都没说，脸色沉如阴云。
送信人果然是吕相派来的，他不仅查到秦氏是秦怀隐之女，还查到当年秦氏嫁给他时，腹中已有他人骨肉。
沈三若知自己的亲生父亲冤死旧案，翻案后势必要认祖归宗，不会再当沈家的后人。
吕相问他：“清弘当真舍得这个儿子？”
“若梅山是我儿，老夫宁肯归隐，也绝不放手。”
“况且旧案不过是圣上翻云覆雨的手段，此案真能翻个彻底？圣上才是罪魁祸首。”
“清弘认为，翻案是迟到的公正吗？君要臣亡，只不过在是制造新的冤案而已！”
沈相何尝不知，又何尝舍得。
是要顺圣意翻案，搞垮左相，还是要激流勇退，放过翻案的机会，保全父子之情？
若他此时归隐，圣上虽会震怒，但儿子还是他的，等到太子一朝，儿子定会成为政坛新秀。
书房的灯一夜未灭。
天明之际，沈相有了答案，他落笔不悔，写下乞骸骨的奏折，亲自进宫交到圣上手中，黯然退下。
三日后，圣上做出了抉择，吕相和廖澍借刻书一案，污秦怀隐下狱，罪孽滔天，命殿前司查抄吕府。秦怀隐一心为公，追封集英殿大学士，一等公爵。
案情以摧枯拉朽之势蔓延，殿前司每天都在抓官员，每天都有府邸被查抄。
辞职的沈相在府里安心读书，他从宫里回来后便闭门谢客，一切交予天定。
沈府门前，两列殿前司武官骑着高头大马，举着仪仗，驻足停下，内侍省何都知——圣上的贴身宦官高举圣旨。
沈府正门洞开，沈相已带着儿子们，跪在里面。
“圣谕，吕党祸国，幸得参知政事沈沁查清旧案，体恤朕心，现已将吕党诛尽，沈沁位居首功，特命卿接任左相一职。”
宦官高声诵读圣旨后，弯腰上前去扶沈相：“恭喜大人。”
沈相跪接圣旨，浊泪夺眶而出。
他已竭尽全力，还是保不住父子之情。
沈大爷满脸喜色，搀扶起激动落泪的亲爹，命管事们：“速去开祠堂，供奉圣旨，敬告祖先！”
沈二爷张罗宦官和殿前司武官们去喝茶，又忙着准备红包，忙得红光满面。
沈三爷双眼噙泪，秦怀隐是他亲外祖，如今恢复清白，总算能含笑九泉，阿娘她也会高兴的吧。
“多谢阿爹，替我外祖翻案。”他压抑着汹涌的情绪，上前对阿爹低声。
沈相的腿一下就变软，骤然半跪在地上。
“阿爹！阿爹小心，大事已定。”沈三和沈四一起去扶沈相，两人都洋溢着欢喜。
沈相点点头，努力站起来，悲声对二人说：“去告诉你们阿娘吧。”
沈三敏锐，听他声音不对，迟疑着没走，沈四忍不住迈腿就跑，这个消息太重要了，阿娘盼了三十年，今日终于盼到。
“阿爹，有什么不对？”兄弟们都去张罗了，只有沈三察觉有异。
“梅山，你跟我回书房。”沈相虚弱无力。
沈梅山隐隐不安，此事背后隐藏着什么真相，竟然能让阿爹无法自持？
书房门缓缓合上，沈相忍着喉咙里的硬块，对他最疼爱的儿子说：
“数日前，我进宫辞去了参知政事一职，圣上未置一言。”
沈梅山瞳孔剧缩，“阿爹，您这是何故？”
沈相平静之下暗含玄机：“因为左相让我选，是彻底翻掉旧案，还你外祖清白，还是保全你我的父子之情。”
沈梅山心中电光一闪，跌坐在椅子上。
父子二人静静地对坐几息，热泪同时涌出。
“我亲生父亲是谁？他也牵涉旧案了？”沈梅山颤声。
沈相点头：“他是你外祖最喜爱的弟子，当年为你外祖的案情奔走，不遗余力，最后被判了斩刑。”
“刻书案已翻，当年含冤之人会一一恢复清白，也包括他。此事你早晚会知晓，生父蒙冤，你不能坐视不理。”
“老三，阿爹原想致仕以后，圣上为因维持朝局而留下吕相，那阿爹也能留住你，可天意难违，圣上把事做绝了，此番他对阿爹既是提拔，也是警告。”
“等这件事被翻出来，你娘和你的身份定会为人所知，阿爹留不住你了。”
沈梅山死死咬牙，闭上眼睛，天旋地转。
吕党瓦解，京师人心惶惶，这个夏天过得飞快，眨眼落叶缤纷，浅秋踏来。
今日阿爹直到三更才回到了晓山院，秧秧次日早晨见到阿爹时，发现他两眼泡肿。
白珍禧也神色复杂，用眼神压着秧秧保持安静。
秧秧一下就心慌起来。
她不顾去家学迟到，蹭到阿爹身旁，巴巴地守着，想要阿爹一句让她心安的话。
沈三爷见女儿焦虑，伸手将她搂到怀里，嗓子极为沙哑，“乖乖，好好听夫子的话，快去吧。”
秧秧揣着心事走了，李照在院外等她，眉飞色舞地跑打上前来：“秧秧！你祖父当左相了，那可是最大的官！”
秧秧抬头望他，隐含不畅快。
李照有点懵，她怎么反而不开心呢？没等他想明白，秧秧已经低下头，带着云萱往前走出几步之外了。
李照忙不迭追上去，不敢再开口。
最近秧秧发现，阿娘和阿爹常在私下嘀咕，她耳朵尖，听到阿娘说了句：“是五进的宅子，我嫌太大，可阿娘说正好，背着我买下来了，喏，房契在这。”
阿爹叹气道：“我将来定将房钱还给岳母。”
阿娘又继续道：“谁让你还了？我几个哥哥都不会要的！”
阿爹说：“舅兄们不要，我就能不给吗？毕竟是咱们住的宅子，哪有让侯府出钱的道理。”
秧秧心里一沉，他们一家要搬出去住？
难道祖父当了左相，就要把儿子们赶出去建府？那她还能去家学读书吗？
她蹲在屏风背后，偷听着爹娘的筹谋。
“那秧秧的学业怎么办？”白珍禧终于问到了她关心的问题。
沈三爷说：“送去明远学堂吧，我跟那里的夫子熟识。”
屏风后的秧秧眼眶一热，抬手擦眼角，她不想离开沈家家学，夫子们都喜欢她，史夫子还专门给她出题。
白珍禧犹豫道：“就留在家学不行吗？我看秧秧很喜欢那里的夫子。”
沈三坚决摇头，吐出几个字：“今后不方便了。”
秧秧埋头在膝盖上，眼泪水渗出染湿裙子，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白珍禧思量后又说：“送去学堂我放不下心，秧秧还小，别人欺负她怎么办？”
沈三爷也不为难：“专门请夫子也行，你上点心，寻访几位夫子进府吧。”
白珍禧简直想咬人，眼睛瞪得溜圆：“你都推给我！秧秧也是你女儿！”
沈三爷唉声叹气，“可我太忙了，家事就有劳你了，秧秧那么乖，一定不会有事的。”
话没说完，屏风后传来呜咽的抽泣声。
白珍禧气得狠拧一把丈夫的胳膊肉，三两步跨过去，换上慈柔的神色，把女儿抱起来，“哎哟，娘的乖乖太沉了。”
她抱着秧秧来到床上，给她脱鞋换衣裳。
沈三捏捏女儿的小脸蛋，便匆匆走出内寝，把事情都留给了妻子。
白珍禧在心里骂他是后爹。
“我不去明远学堂，我也不搬出去住，阿娘，秧秧要在这里，晓山院不是咱们的家吗？”
白珍禧无奈地给她套上小袄，“可是阿爹已经决定了，咱们得听阿爹的话。”
秧秧瘪着嘴，“那别人也搬吗？”
她想问大哥哥搬不搬，以后还能每天见到大哥哥吗？
白珍禧摇头，“只有咱们家。”
眼泪扑簌簌地落出来，黑澈的眼里饱含不情愿，“我要读书，呜呜，阿娘，我不走。。。。。。”
白珍禧不说话，只把女儿搂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摸她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