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昭仁殿的司徒震有些烦躁,在乾清宫里随便找了个偏僻的房间,让太监们简单收拾一下就在里面歇下了。
当天晚上,司徒震睡得并不安稳。
他皱着眉头,翻来覆去,仿佛怀里缺少了什么东西。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一头小兽从脚边拱了进来,揪住他的衣服,贴着他的腿,拱啊拱啊,一路拱进了他的怀里。
奇怪的是,司徒震竟然不反感,也没有习武之人素有的警惕。他好像习以为常,抬起手臂就将那小兽搂在了怀中,身体再稍微动了两下,就将他正正好嵌在了怀里最合适最舒服的位置。
司徒震的眉头顿时舒展开了,无意识抬手抚摸他的脊背。
光滑的,细腻的,温暖的,即使在梦中也心醉神迷。
司徒震略微疑惑地睁开眼睛,拉开胸前的锦被,正对上周燃那张既可爱又迷人的脸庞。
即使在黑夜里,他漂亮的眼睛也熠熠生辉,温热的躯体散发出来的气息在这种寂静里却愈发勾人。
他纤细的手指勾进他交叠的衣襟,气息贴着他的耳根,声音又轻又低,带一点儿撒娇的意味。
“夫君,燃燃知道错了。”
他抬起脸亲吻他的下颌,用柔嫩的唇肉摩挲他刚刚冒出的胡茬,伸长了脖颈去含吮他的耳垂。
“夫君,你不要生气,不要不理燃燃,燃燃离不开你……”
周燃的动作很急切,很热情,可是又莫名笨拙,带着一丝丝狼狈和一点点几乎难以察觉的难堪。
司徒震按住他的后颈,制止了他的求欢:“够了。”
周燃身体一僵,勉强维持住了笑:“夫君,你是不肯原谅我吗?”
司徒震根本不用看,就知道他肯定又在偷偷掉眼泪,心里无声叹息,伸手去抹他的脸颊。
“我已经原谅你了,不生气了。”
“那怎么……?”
司徒震扯起棉被盖在他光裸的肩膀上,将他裹成了一个肉卷儿。
他隔着厚实的棉被抱住他,眼神中带着怜惜。
“先帝驾崩,孝期还没有守满二十七天。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是你的父亲,我知道你的心里还是念着他的。”
刹那间,周燃便忍不住了,酸涩如泉涌般冲上鼻梁骨,眼眶红了一圈,哗啦啦地往下掉眼泪。
“我……”
“呜呜呜……”
周燃说不明白,只知道抖着肩膀傻哭。
是啊,这两年他八分假两分真地扮作一个好儿子,尽心尽力地侍奉他,看似是为了争权夺利,其实又何曾没有付出过真心呢?
尤其刚刚认祖归宗的时候,他对父亲曾经有过最单纯最天真美好的期盼,只不过后来被现实中发生的种种冷了心罢了。
现在他的父亲死了,他又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司徒震心疼地抱紧他,将他的脑袋按在肩膀上。
周燃顺势趴下,揪住他的衣襟一直哭一直哭,像是要把心底的悲伤全哭出来,泪水从眼睛里涌出,濡湿了他胸膛。
司徒震纵容着他,轻拍着他的后背。
在安静的夜里,一下又一下。
……
二十七日孝期满,登基大典至。
在金碧辉煌的金銮殿内,周燃身穿龙袍,接受了皇室宗亲、文武百官的朝拜。
庄严隆重的礼乐声中,众臣三跪九叩,口呼圣上。
周燃坐在龙椅上,颁布诏书,向天下人昭示其真命天子的身份,祭天地告祖宗,从此君临天下。
至此,大局已定。
宁王和邺王再想质疑周燃登基的合法性,只会被安上‘谋反’的罪名。除非他们两个脑子疯了真的造反,否则只能暂时蛰伏下来,由明争转为暗斗,然后耐心等待时机。
不管他们两个的脑子有没有问题,显然宁王党和邺王党的官员们的脑子是没有问题的。没有人公然反对周燃,但为宁王和邺王请求的折子在第一天的大朝会结束后便如雪花般飞向了乾清宫。
周燃气急败坏地将手中的折子摔在桌上,又拿起一封奏折翻开,看了没几句话,又将这封折子扔开。
他越翻越快,越扔越多,气恼到了极点,竟一挥手,将折子全部推到了地上。
乾清宫里的太监宫女吓得瑟瑟发抖,纷纷低着头,大气儿都不敢喘。
寿公公进了屋,弓着腰道:“圣上,吴家主求见。”
周燃一愣,道:“三表哥?他进宫了?”
寿公公回道:“是,正在门外候着。”
周燃冲张桉招招手,吩咐道:“把这里收拾一下。”
待收拾得差不多了,他回到书案后面坐下,才对寿公公道:“让他进来吧。”
吴永修进了殿,拱手行礼道:“草民拜见圣上。”
周燃脸上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三表哥,咱们是亲戚,就不必如此拘礼了。来人,赐坐。”
吴永修拱拱手表示谢意,顺势坐在了周燃的右手下方。
“听闻今日大朝会,圣上颁布的第一道圣旨就是封司徒将军为镇北王,还给了他摄政之权和封地?”
这话一听就是来兴师问罪的。
周燃脸上的笑意没了。
他垂下眼帘,后仰靠在椅背上,淡淡道:“这是让他全力助我的条件,一开始就谈好的。”
吴永修诧异道:“以前却从来没听圣上跟草民提起过。”
周燃轻描淡写道:“既然已经有了结果,那过程就没必要详述了。”
吴永修摇摇头:“可是他开出的条件也太离谱了。封王,摄政,封地,夏朝百年间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周燃压着心底的烦躁,解释道:“这是没办法的事。他堂堂一个侯爵嫡孙、忠武左将军,凭什么压上一切陪我这个无权无势、无名无分的皇子赌?想要他全力助我,就必须给出旁人不能给他的东西。”
吴永修叹了口气,妥协道:“好吧,那也不用这么着急啊。”
“这是他的要求,我若不答应,他抬脚就要回北地。京都内反动势力蠢蠢欲动,孔霖和他的戍京三大营立场不明,方不缺和他的亲军卫人心驳杂,除了他,还有谁能帮我镇压局面?”
说到最后,周燃难以掩饰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介意,竟有些失态了。
“我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得遂了他!”
吴永修无言以对。
短暂的沉默过后,周燃恢复了理智,收敛情绪道:“总而言之,朕和司徒震的事情你不用管,我自己处理就行了。”
吴永修没应,低声劝道:“从前您只是流落民间的皇子,为了大局不得不曲意逢迎,那些条件给了也就给了,现在再计较也没什么意义。但您现在已经贵为皇帝,他再这么蛮横便是忤逆犯上了,圣上您且再忍几年,等收拾好了朝纲腾出手来,到时候,您就不必再忍了。”
这番话里的暗示,周燃是个聪明人,一下子就听懂了。
他蓦地抬起眼皮,打量坐在下方的瘦弱男人,似乎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什么。
可吴永修神情自若,完完全全是为他着想的模样,间或抵拳咳嗽两下,仿佛很柔弱、很无害。
周燃垂眼,下意识遮掩自己的心思,含糊道:“再说吧。”
他转移话题:“三表哥,你今天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倒也不是。”吴永修放下手,身体略微前倾,“草民是想问,圣上打算什么时候为太后娘娘洗刷冤屈,为吴家翻案?”
周燃想起往事,脸色变冷:“这件事你不问朕也是要速办的。你手里有证据吗?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逼死朕母后、迫害吴家举族的人到底是谁?”
“有。”吴永修嘴角向上扯起,目光中带着狠意,“二十年来,草民夙夜以求着这一天,证据早就收集了一大箩筐,当年的涉案人员罗列得清清楚楚。圣上若决心要翻案,草民便立刻将那些证据送来。”
“好!”周燃当即答应,重重拍了下桌子,“你把证据送来,当年参与迫害母后和吴家的人,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草民拜谢圣上。”吴永修拱手,面带欣慰,忽地唤了个称呼,“燃燃,姑母有你这么一个儿子,真是太值了。”
顿时,周燃的心底仿佛开了花似的,喜不自胜。
他笑得见牙不见眼:“真的吗?”
吴永修亦笑着点头:“千真万确。”
吴永修离开后,没过多久果然就派人送了一大箱证据进宫。
周燃打开箱子,亲自在纸堆中翻找,试图重现那段尘封的往事。
司徒震进殿,就看见周燃坐在地上,一只手捏着枯黄的纸张发呆,眼眶红红的。
“大冬天的,地上凉,坐久了容易生病。”
司徒震弯腰,双手伸到他膝弯处,将人抱到椅子上。
他拿走周燃手里的纸张,边看边问:“怎么了?”
周燃双目赤红,心底恨意涌动。
“原来他们就是这么构陷我们吴家的,他们给我们罗织了这么多罪名,一桩桩一件件,那么多人合起伙来,用这些虚假的罪名生生逼死了母后!”
司徒震将手里的纸张妥帖地放回箱子里。
“你打算怎么做?”
“朕要杀了他们!朕要把他们当年对母后做过的,对吴家做过的,一分不少的还给他们!”
司徒震摸摸他的脑袋,抹掉他脸颊上的眼泪,声音低沉又温柔:“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样也好,报完了仇你的心结就解了,以后便不必再活得如此辛苦。”
周燃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胸腹上,闷闷道:“你会帮我的,对吧?”
司徒震满口答应:“当然。”
“夫君,你待我真好。”
周燃在他衣服上蹭干净眼泪,朝他露出一个笑脸。
他松开手,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书案后面坐下。
“朕写个名单,你把他们统统都抓起来!”
他趴在书案上,拿笔写啊写,写啊写,写了好一会儿。
司徒震感觉有些不对劲,问道:“到底有多少人?”
周燃放下笔,吹干墨迹,拿起名单亮给司徒震看:“不多,也就几十个人。”
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从刑部到户部,从吏部到兵部,从亲军卫到戍京三大营,有太监宫女,有先帝妃嫔皇子,有地方官员,粗略统计竟接近百人。
司徒震咽了口唾沫,脸色难看。
“等等,这件事,我们得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