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那些年轻骑士往车上搬运无烟煤石的时候，简直像是不懂得什么叫做疲倦。”

在与喀琉斯将军达成交易的第二天，唐尼兹先生照例来到了教堂，蹲在炉火边烤手套，对于前一日的场景津津乐道：“真想招募几个年轻人进我的商队啊，老唐尼兹已经一把骨头了……”

纱弥神甫没有理会唐尼兹先生的例行抱怨，微微皱眉，边思考边发问：“所以，为什么皇室将军会亲自来购买无烟煤石？”

“得了吧，女士，难道你要我询问那位将军先生么？我可不敢。不过，我这里有不少来自镇上的小道消息，或许有你想知道的部分……你要不要听？”

纱弥神甫抬了抬手，止住了唐尼兹先生的话头：

“如果你的消息是‘两位将军在边境驻地最高指挥权的交接上出现了冲突’，那么你就不必告诉我了。这种消息早就广为人知，说不定飞过塞勒村的乌鸦都能聊上几句。”

坐在一旁默默喝水的苏娜感觉自己的膝盖莫名中箭。

自从桃乐丝女士担任牧师，村民们就很少在布道会上聊八卦了，毕竟桃乐丝牧师的布道的确精彩而简练，从来不会动辄消耗掉整个下午，却总能让听众受益匪浅。

所以少了旁听八卦的渠道以后，对于这些实时更新的传闻，圣女阁下总是会比别人的消息延迟一些。

唐尼兹先生投降似的举了举手：

“好吧，那我说点和别人不一样的——昨天，将军先生的订单里除了一万磅煤石以外，还额外购买了毛毯与干草；最重要的是，他向我订购了三千磅干面包。”

纱弥神甫的眼底有些冷：“干面包……布维尔疯了吗？”

干面包……

苏娜的思维不自觉地发散出去。

让喀琉斯将军亲自寻找商队购买面包，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将军的下属已经没有办法弄到足够的食物，意味着将军麾下的骑士甚至可能连填饱肚子都很困难。

作为根正苗红的新时代大学生，她感觉到了隐约的愤怒：那可是边境驻军，就算是身居上层的军官们想要争夺权利，怎么能拿驻地骑士们当筹码？

“我想是的。布维尔中将已经不满足于克扣燃料和生活必须品了，他甚至开始限制这些骑士的饮食。”唐尼兹先生压低了声音：“那个肆意妄为的家伙一定会搞出乱子来，我敢向主神发誓。”

纱弥神甫一针见血：“他想夺回边境驻地的最高权力。”

商人先生耸了一下肩膀：

“但我想不通布维尔这样做的必要，整个驻地的采买渠道依旧牢牢地握在他手中——丹弗镇教堂的主教只会给布维尔提供补给。最肥的肉不是已经在他嘴里叼着了吗？何必执着于这加起来也不到两千人的指挥权？”

纱弥神甫摇头：“不妨反过来思考：帝国铁骑来到这个百年无战事的边境，难道只为了抢这个草包中将的权利——指挥一千个驻地骑士？”

“百年无战事这个说法有些过时了，女士。至少这几年，丹弗镇曾发现过几例鲁克帝国间谍潜入的案子。”

错综复杂的内幕真相，隐约浮现的不详猜想。

教堂中顿时沉默了下来，空气里只剩壁炉中噼啪作响的木柴燃烧声。

苏娜犹豫了片刻，轻声开口：

“唐尼兹先生，矿场中的工人能随时撤离吗？”

完全没料到圣女阁下会在此刻突然提起不相干的话题，唐尼兹一愣：

“什么？”

苏娜轻轻地交叉食指，边思考边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喀琉斯将军从非教廷渠道获得了补给，这件事在驻地中无法保密。

“这意味着，布维尔中将一定会很快知道这件事。

“也就是说，丹弗镇教堂也会在短时间内得到这个消息。

“无烟煤石，大量的货物，商队……如果有人想要顺着这些线索探查下去，很快就能查到唐尼兹先生与矿场——其它货物都不必太在意，但是无烟煤石实在太惹眼了。”

苏娜并没有把话说全。

她对丹弗镇与边境驻地的了解远不如唐尼兹先生，与其边揣测边分析，不如引出这个思路，让经验丰富的商人先生自己联想。

果然，唐尼兹搓着下巴，顺着她的思路捋了下去：“丹弗镇教堂倒是能糊弄过去，但是布维尔中将那边……啧。”

纱弥神甫接上一句：“还有你的工人们，无论矿场这边情况如何，让他们务必管住嘴巴。”

“我会回去找里德商量这件事。”唐尼兹先生咕哝了一句：“千防万防还是踩进来了……大人物的事真麻烦啊。”

“金镑与危机永伴。”

唐尼兹先生叹了口气：“总之，最近大家都谨慎些为好。尤其是圣女阁下，您离开教堂的时候，记得带上那把价值1金镑的小玩具。”

1金镑的小玩具……火铳？

苏娜颔首，表示明白了商人先生的暗示。

她准备请兰妮小姐在斗篷内侧缝个暗袋，专门用来藏火铳——反正毛皮披风本身的重量就相当可观，藏一把火铳而已，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什么。

“至于神甫女士……”唐尼兹先生说了一半就停住了，进而耸了耸肩：“您只要别离开教堂就行了，也让您的修女少出门。”

“我尽量。”

纱弥神甫依旧平静地说。

*

拜朗士帝国首都，圣城，皇宫偏殿。

一位身穿华丽宫装的年轻女子缓缓坐到红丝绒扶手椅中，长袍上的黄金坠饰随之叮咚作响，最后乖顺地伏进衣料的褶皱里。

桌上的烛火随着她的动作微微一颤，又很快恢复了宁静。

她拥有一双如最晴朗天空般碧蓝的眼睛，面容精致美丽如同昂贵的骨瓷艺术品，金色的长发优雅地盘成发髻，挽在珍珠与宝石镶嵌的发夹中。

如果她抬起眼睛，整座金碧辉煌的偏殿都要黯然失色。

门被轻轻叩响，一位侍女端着托盘走进来，无声地在桌前站定：“伊丽莎白殿下，有一封给您的信件。”

伊丽莎白对她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细嫩的指尖点了点面前的金丝杉木桌面。侍女将那封棕色的信封放下，双眼盯着地毯，倒退着离开了房间。

夜晚显然并不是处理信件的时间，圣城的每一位贵族都深谙这些上流且严格的礼节。作为皇室长女，伊丽莎白更是对那些繁文缛节烂熟于心。

这是上流社会每一位淑女的必修课。

不过对于伊丽莎白而言，有一个人的来信必然算作例外——她曾吩咐过自己的贴身侍女，任何时候都要把这个人的信件及时送到面前来，哪怕她已经休息。

这样的信封有一个共同特点：封蜡上光秃秃的，没有任何纹章。

伊丽莎白从抽屉中取出镶嵌了红宝石的拆信刀，熟练地拆开信封，取出其中的信纸。其上是属于男人的遒劲字体：

“尊敬的伊丽莎白殿下，您忠诚的骑士向您敬礼！

“边境巡逻路线仍有漏洞之处，驻边骑士于日前抓捕了一名鲁克帝国的间谍，很遗憾，审讯未能得到预期成果，已经交由镇教堂接管，并于次日处决；

“基于不可抗原因，我已由私人渠道购置以下补给……

“我已寻找机会接触到您属意关注的塞勒村圣女。恕属下直言，她的脑子与教廷的黑乌鸦（此处划掉）枢机卿们似乎有不少共通之处……”

信件并不长，其中的内容条理清晰且言简意赅，是喀琉斯将军一贯的风格。

伊丽莎白将信件整体浏览了一遍，纤细的指尖轻轻点了点书写着“补给”的段落，又慢慢向下滑动，按在了“圣女”两个字上。

“预言只为预言，一如我只为我。”

伊丽莎白轻声复述这行文字，精致的眉眼微微凝住，明亮的烛火跳动在她的蓝色眼瞳中。

她轻轻向柔软的椅背靠去，视线仍旧停留在那张信纸上，似乎其中有什么令她格外费解却又感兴趣的事情。

“一个错误的巧合……或者一份奇迹？”

伊丽莎白轻声喃喃，陷入了并不明显的沉思。

她从摆满了整齐书卷与文件的书架上抽出一张信纸，又取来纤细的黄金蘸水笔，落在纸面上的是一手漂亮的花体字：

“致喀琉斯·科索将军：来信已阅！”

就在这时，雕琢精致的大门再次被轻轻叩响，伊丽莎白的贴身侍女在门外传达消息：

“皇女殿下，今夜的晚宴即将开始，陛下催促您尽快前往主殿。”

伊丽莎白漂亮的眼睛微微抬起，露出一丝不无讽刺的冷笑，轻声发问：“尽快前往主殿，给全圣城的贵族弹一首小夜曲么？”

房间中只有皇女殿下孤身一人，无人能对她的问题做出回答。

她垂下眼睛，将蘸水笔擦拭干净放回笔架中，再抬起眼睛的时候，已经整理好了情绪：

“我知道了，贝伊。”

说完，她优雅地拢着长袍站起身，拿起喀琉斯将军的信件，连同她自己只写了两行的回信一起，从容地缓步走向门口。

路过壁炉时，两张信纸轻飘飘地落了进去，很快化作了一团明亮的火光，湮没进灰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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