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勒村的围墙建设工作，以一种让苏娜始料未及的效率，轰轰烈烈地开始动工了。

一句“神谕”足以让村民们闭上眼高呼赞美主神，没有人向建造围墙这个决定再提出任何质疑。

苏娜半是欣慰半是心酸。

明明村民们在自己的潜移默化下，已经慢慢学会了避开迷信思想，知道听见异响要先提着油灯查看、腊肉丢失要先怀疑附近的野猫、汤从锅里扑出来要先考虑水是否放得太多……

可是——为什么对自己的迷信反倒越来越严重了啊？！

这都不是迷信的范畴了，这已经是盲从了吧？

苏娜为自己掬了一把辛酸泪：

就当村民们因缺乏木柴而放弃思考这些不重要的细节了吧！

毕竟对于塞勒村的村民们来说，无烟煤石也确实是相当珍贵又实用的东西。

当然了，被村民们的热情惊吓到的，也并不只有圣女阁下一个人。

村子外缘的田地边，布利妮女士的地基线还没画完，就已经有村民找到了她，热情地询问围墙应当从哪里开始建造——险些把专心测量点位的布利妮吓得翻下土坡。

好在布莱克先生及时出现并帮忙维持现场秩序，布利妮才能顺利地结束手头的工作，给村民们指出已经画好点位的地基线。

值得庆幸的是，塞勒村的村民们在建造这项工作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尤其是，当设计师是布利妮女士的时候，这份优势就更加突出。

要知道，塞勒村的每一幢房屋，都是村民们参考着布利妮当年的图纸亲手建造起来的，他们多少了解一些布利妮的设计习惯，也同样非常擅于和石块、泥浆、木桩打交道。

这让塞勒村围墙的建造速度变得非常惊人，第一天的建造工作即将收工时，村口的围墙已经建得有大半个成年人高了。

布莱克先生也恍然意识到自己打错了主意。

他原本打算陪着妹妹边欣赏风景边慢慢测绘点位，顺便还能放松心情。结果被妹妹塞了一把皮尺，苦着脸一步三回头地从妹妹身边走开，被迫投入围墙的设计与建造指导工作中去了。

*

苏娜来到围墙这边的时候已经是午后时分。

不少村民坐在初具雏形的围墙边休息，晒着午后并不算太热烈的阳光，互相闲聊喝酒。

不过，这个时间并不会让人觉得寒冷，风也并不强烈。

塞勒村的昼夜温差相当大，夜晚温度很有可能低至冰点，但白天的时候几乎都能维持在十度左右——当然，这数据来源于圣女阁下本人的体感温度。

这个时代还没有准确测温的仪器。

不过，从河水始终没有结冰来看，塞勒村的实际气温估计很少会落到零度以下。

毕竟，苏娜在北方读大学的时候，曾有幸见识过人工湖里厚达数米的坚冰……

一阵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苏娜赶紧甩甩脑袋，把无用的情绪甩掉。

“哦——是圣女阁下！”

正在休息的村民们纷纷望向了这边，仍在工作的几位村民也向苏娜挥了挥帽子算作行礼。

还好……

苏娜觉得自己大概已经被训练到脱敏了。

与动辄上百人的公共场合集体瞩目相比，区区几十人向她行注目礼，她几乎感觉不到局促了。

她微笑着走到村民们身边，从小修女玛利亚手中接过了黄铜水壶。

一位上了年纪的村民注意到了苏娜带来的水壶：

“圣女阁下，请问，这是……酒吗？”

“哦？刚好，我的妻子为我准备的啤酒已经喝完了！”

“……”

苏娜微微一笑，示意那位村民将空的酒壶递过来，用黄铜水壶将它重新装满后交还回去。

村民接过水壶，仰头咕噜地灌了一大口：

“不愧是圣女阁下带来的酒！真是……咦，没有味道？”

他诧异地看了看手中的水壶，又试探着喝了一口，咂咂嘴巴，转向周围好奇盯着他的村民：

“真的没有味道，喝起来像是……没有加过调味料的汤。”

苏娜无声叹气：是温开水啊！

这个时代的平民，是很少直接饮用清水的。

虽然微生物与细菌学的发展都还处在原始阶段，但经验已经告诉人们，河里的水直接饮用会带来腹痛或者其它疾病，无论是静置还是存放，都无法使它变得宜于饮用。

注重礼节与体面的贵族们发现，茶饮品能消除这种看不见的毒素；而难以消费昂贵茶叶的平民们，则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酒类作为日常饮品。

一桶淡啤酒只需要四分之一便士，而如果自己动手酿造黑麦酒，成本还会更便宜一些

虽然酒会让人变得冲动、易怒甚至昏睡，但它是一种很安全的饮品，至少酒不会在地窖中突然变臭，让人无法饮用。

喝水这件事，在整个时代都是相当罕见的。

村民试探着望向苏娜：

“这是……水？”

苏娜微笑着点头：

“准确来说，是‘热水’。”

对于村民们而言，这是个陌生的词组。

苏娜继续说：

“将水在炉火上加热到沸腾，然后让它自然冷却。经过这样处理后的水将比酒更适合饮用……”

事实上，如果放在之前，“将水加热到沸腾”这件事绝对称得上奢侈。

村民们为了节省木柴，连做饭时间都会推迟到睡前。

但是，从今天开始，燃料的问题将不再困扰村民们——

这不是有无烟煤石了吗！

苏娜暗戳戳下定决心：

一定要趁着这个机会把“多喝热水”的理念灌输给村民们！

成天喝得醉醺醺的，怕不是肝肾功能要造反哦……

*

将水壶里的热水给村民们分发完毕之后，苏娜在一片背风的地方找到了桃乐丝女士。

她今天穿着深灰色的长外套，坐在一块硕大的青石上，手中握着一卷莎草纸，正在上面写写画画。

“牧师女士，午安。”

“啊，圣女阁下！愿您午安！”桃乐丝女士起身，有点不好意思地扬了扬手里的纸张：“我正在整理村民们的‘工作点数’，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做吗？”

是的，关于修建围墙的工作量与报酬相关的问题，已经被打包交给了塞勒村的当任牧师，桃乐丝女士。

涉及到个人利益的问题，总得有个权威的人出来帮忙衡量把控。

除了身居要职，此人最好还能同时兼顾公正、无需偏私、逻辑敏捷、精通计数法等优点——就算翻遍整个塞勒村，也不可能找到比桃乐丝女士更加符合的人了。

当然，这份额外的工作同样由教堂支付报酬，桃乐丝女士每天的薪酬是八磅无烟煤石。

苏娜含着微笑走过来，与桃乐丝女士并肩在青石上坐下，歪了歪脑袋发问：

“点数？”

桃乐丝女士点了点手中已经记了大半页字符的纸张：

“是的！您看，我建立了一套点数兑换报酬的规则：领取一打石块并将它们修筑到围墙上就可以记1点分数，当积满12点的时候，就可以领取5磅无烟煤石的报酬……”

苏娜：“……”

不是，稍等一下。

道理我都懂，但，为什么是十二进制计数法……

你们中世纪原住民对于十二进制计数到底有什么执念啊！

“……统计领取石块与泥土的事情我委托了强尼先生帮忙，正直的老猎人总是深受大家信赖——而作为报酬，我会将自己每天得到的煤石分给他一半。”

桃乐丝女士用手中的炭笔指了指不远处存放石块的地方，头发花白的老强尼正在逐一清点村民推走的石块，表情严肃而认真。

老强尼孤身一人在塞勒村生活，这个漫长的冬天对他而言同样非常难熬。

生活从来不会因为人的年纪而对他报以仁慈，老强尼也从来都与其他村民一样，砍柴、种地、狩猎、日复一日地为了燕麦粥与熏肉汤而劳作。

以这位老猎人的年纪，如果仍然来做这种以体力交换报酬的工作，实在太容易出现意外了。但有了桃乐丝女士的委托，至少这个冬天，老强尼会过得轻松不少。

桃乐丝女士也是相当温柔的人啊……

苏娜在心里默默地赞叹了一句，微笑着说：“了不起的计算方式，与您的善意一样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抛开十二进制计算法，桃乐丝女士提出的点数兑换体系简直堪称完美，它实现了完全适配于时代的按劳分配，百分百符合苏娜当初的构想。

“这样的算法相对比较容易理解，而且，付出的劳动与报酬也不至于失衡。”

桃乐丝女士将炭笔在指尖转了个圈，另一只手轻托着下颌，望着奋力工作中的村民们，轻声说：

“任何一个成年人，只需要付出三个小时的劳动就能兑换到五磅煤石，它们足够让一只铜炉持续燃烧半个夜晚——如果将煤石与木柴一起放到铜炉中，那么，就能让它燃烧得更久。”

也就是说，当这堵围墙正式开始建设的那一刻起，塞勒村的冬季取暖危机就已经可以算作解决了。

公有经济，按劳分配，多劳多得，非常先进且公平的分配方式。

苏娜觉得，自己耗费的所有心思都有了它们的意义。

从无意间发现了煤矿，到暗中告知纱弥神甫、联系唐尼兹先生雇人开采，再到与唐尼兹先生敲定交易，最后由教堂发布雇佣任务将煤石发放到村民们手中。

很好！

将整个过程复盘了一遍，苏娜在心里打了个响指。

最漂亮的部分是，虽然整件事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但圣女阁下完全没有将自己的特殊暴露在村民们面前——嗯，至于纱弥神甫和唐尼兹先生，这两位显然也都藏着自己的秘密，稍微透露一些没什么问题。

虽然，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整件事的功劳似乎又重新归回了圣女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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