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德这次回来的时间变得久了些。

但他交还到唐尼兹先生手中的布袋里却装满了口罩，面对老板戏谑的眼神，里德有些尴尬地嘿嘿一笑，问：“还有什么事吗，老板？”

唐尼兹先生随手把布包封口，丢到了自己的马车里。

他看了看天色：“已经到休息的时间了，你也回去吧。哦，对了——记得每天早上煮姜汤喝啊。”

里德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难以回首的记忆。

不过，他还是很快点头答应了：“好的，老板！”

唐尼兹先生目送着里德的背影消失在工棚的方向。

“好吧，老唐尼兹，得去看看还有谁会想要这种新鲜玩意……要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回到镇上去……”

他边向马车夫吩咐目的地，边嘟囔着爬进了马车的车厢。

*

天边的橘色晚霞慢慢消失，夜色也逐渐变得浓郁起来。

在距离矿场数里之外的山峰上，有一处视野相当开阔的断岩，在那里可以清晰地俯视整个矿场，甚至能看到一部分塞勒村的屋舍。

断岩之上，有两匹壮实的黑马站立于此地，穿着骑装的骑手坐在红丝绒与白橡木的马鞍上，他们鞋跟上的金属马刺闪烁着微弱的光亮。

“将军，几日前的那次爆炸响声，正是从这个方向传出来的……看起来，像是一片采煤的矿场。”

喀琉斯将军的眉心皱起，一双黑沉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矿场中升起的白色烟雾——那是工人们在生火加热晚饭。

“那座村庄的名字是，塞勒村？”

“是的，将军！您记得上次顺应神明的指示而来的圣女阁下吗？她、又或者祂，据说正是从这个村庄苏醒……”

诺索克骑士的声音越来越低。

最后，他在喀琉斯将军严肃而冷漠的注视下，把剩下的话语全部吞回了肚子里。

喀琉斯将军转回头凝望着矿场，换了个问题询问自己的副官：“这座矿山与丹弗镇是否具备联系，有相关消息吗？”

“报告将军！从目前我们掌控的情况分析，这座矿山与镇上的某位大商人有相当紧密的关系，很可能由他牵头主事；至于与丹弗镇教堂有没有联系……属下会去调查清楚的！”

“不，暂时没有这个必要。”喀琉斯将军抬手制止。

“将军，调查这些很方便的！教堂里那些牧师总有各种铲除异己的理由，想套出什么都轻而易举。”

喀琉斯将军沉声对自己的副官说：

“诺索克，不要做多余的事，尤其是与教廷相关的所有事，都要保持绝对距离。”

年轻的骑士明显有些困惑，但还是对将军的命令表示了服从：“是，将军。”

“你从圣城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那些无聊的政治斗争。诺索克，你要保持军人的热血、恪守骑士的守则，更要时刻牢记：远离泥沼，那会让你迷失意志的方向！”

“是，将军！”

诺索克崇敬地望向喀琉斯将军，在越发昏暗的天色里，就连将军额角的皱纹都显得如同理石雕塑般深邃。

喀琉斯将军的视线越过了矿场，越过了塞勒村，越过了农田与荒野，越过了左格雪山与山丘，最终落到了被晦暗夜色笼罩的缥缈远方。他的披风在越发寒冷的晚风中飘飞，猎猎作响。

良久，喀琉斯将军一扯缰绳：“回营地。”

黑马低低嘶叫一声，调转方向下山去了。

诺索克骑士紧随其后。

断岩上，很快只剩晚风呼啸而过，枯树的阴影越发浓郁膨胀。

夜幕紧紧地追着马蹄远去的声音，悄无声息地降临了。

*

不得不说，兰妮小姐的任务完成得相当出色。

在苏娜发布委托后的次日，晨祷会刚一结束，已经有村民迫不及待地找上纱弥神甫，询问关于雇佣的问题。

纱弥神甫如往常一样，虔诚地结束了祈祷。

她缓缓转过身来，面向村民们，微笑始终平和：

“是的，各位。诚如大家所听闻的，塞勒村教堂正准备为村落建造一堵围墙，或许将会雇佣各位前来帮忙，报酬将是一批优质煤石。”

闻言，内堂中顿时爆发了激烈的讨论：

“竟然真的有这样的委托！罗伯特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还以为又是他喝醉了胡说八道呢！”

“嘿，昨天兰妮小姐和我说的时候，我也觉得难以置信！”

“围墙倒是没什么，可是……报酬竟然会是无烟煤石，谁会相信呢？”

“我喝醉了只会睡觉，从来不会胡说八道！你们这些混球！哦，主神原谅我……”

“不过……为什么突然要修筑围墙啊？”

“……”

苏娜安静地站在靠近窗边的位置，平静柔和的微笑与神甫女士如出一辙。

她的身边是桃乐丝女士。

这位塞勒村的牧师女士一反前任的井水不犯河水，十分热衷于前往教堂与神甫女士共事。

就算是正式任职了牧师以后，只要没有紧急工作在身，桃乐丝女士同样会隔三差五地前来参加神甫女士主持的晨祷会。

当然，塞勒村教堂的主事人也很欢迎她的到来，甚至还邀请这位牧师女士进入了修道院，给小修女们专门开了一堂关于侍奉主神的布道。

苏娜突然有些好奇——她想知道桃乐丝女士如何看待围墙这件事。

于是她半转过身，微微仰头：“牧师女士，您认为呢？”

“如果按照我的已有认知来推断，塞勒村的围墙似乎并不是必须的。”

桃乐丝女士略微思索片刻，犹豫着轻声说：“塞勒村的地理位置非常安全，广袤的荒野与植被并不茂盛的山丘决定了它不会受到大型野兽的骚扰，也几乎不会发生无法预料的自然灾害。”

在这个时代，村镇的围墙作用不外乎这么几种：阻隔威胁野兽、防止山洪或泥石流、阻挡外人进入居住地。

塞勒村周边的荒野连只野牛都没有，注定不会有大型的伤人野兽；

平缓的地势与宽阔的河道也能有力地佐证，这里几乎不可能出现山洪之类的灾害；

至于外来人？

除开左格雪山之外，包绕着塞勒村的荒野简直无边无际，稍不注意就会迷失方向，只有一条固定的道路通往丹弗镇。

谁会千里迢迢地穿过荒野，来寻找这么一个偏远贫穷的小村庄？

但是……谁又能为这样的推论担保呢？

苏娜轻声说：“牧师女士，荒原总有尽头。”

荒原的尽头是什么？

是另一个国家。

在那或许遥远、又或许并不遥远的地方，是人，无数的人。

无数陌生的、难辨善恶的人。

*

桃乐丝女士的瞳孔微微一缩。

恰好此刻，在纱弥神甫下压双手的示意下，村民们的喧嚷渐渐消减至消失，内堂恢复了安静。

纱弥神甫平静地微笑着，回答了某位村民的提问。

“建造围墙的缘由是什么？

“是—— ‘神谕’。”

顿时，村民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了站在窗边的圣女。

她微笑着伫立于人群之外。

但奇异地，并不让人感到疏离。

有光从圣女背后的窗叶里透出来，为她纯白圣洁的轮廓描上了一圈朦胧的光晕。

*

营帐中，油灯不时发出“噼剥”的灯花爆裂声。

“加派三支分队，将巡逻线路向西方再推进二十里。”

喀琉斯将军看着围坐在一起的将领们，伸手在羊皮地图上做了个标记：“按照这条路线行进，这个村庄同样纳入巡逻范围内，但任何人不得泄露巡逻行迹。”

其下一位军官低声咕哝：“还不到两百人的小村子而已……”

喀琉斯将军皱眉：“端正你的态度，普尔男爵！那是两百名拜朗士帝国的子民！”

普尔男爵低下头，很快地回应：“是，将军。”

在无人得见的角度，他轻蔑地撇了撇嘴，翻了个极不雅观的白眼。

这场简练的军事会议很快就结束了。

将领们纷纷离开营帐，前去执行各自的命令。

喀琉斯将军独自坐回桌前，抓起一份巡逻报告，快速地浏览了一遍那张纸上手写的字迹——内容又是千篇一律的路线记录，最后附上一句“无特殊报告”。

喀琉斯将军略带烦躁地将那份报告丢到了一边。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从文件堆的最下面抽出一张信纸，拿起圆腹钢笔：

“尊敬的伊丽莎白殿下，忠诚的骑士向您行礼！”

“针对西边境的巡逻仍未懈怠，我已经将布防范围外扩了些许。诚如您所说：‘越是平静的河水之下，越可能蕴藏致命的暗流。’懈怠或将带来毁灭，我会让骑士们谨记此守则。”

“关于数日前奇怪爆炸声的调查已经得出结果，在边境村庄之外的山群中，有本地商人正在进行采矿活动，不确定是否有当地教廷势力参与，是否需要进一步深入调查？”

“另外，在此向您提出报备：假如出现军用取暖补给不足的情况，我将把私人渠道纳入考虑范围。”

“目前驻地情况暂无异常，相关汇报如下……”

“……”

“您忠诚的，喀琉斯·科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