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尼兹先生曾经严肃地告诉所有工人：只要进入矿场工作，就必须时刻佩戴口罩。

他没有说不戴口罩会施以怎样的惩罚，但是，工人们并不会在明面上与发薪资的老板作对。于是在第一天的工作中，所有人都把这片布料系在了自己的脸上。

起初的时候，工人们都觉得没办法适应这块奇怪的布料。

它会挡住呼吸，让人觉得又闷又难受；它会遮住说话的口型，让交流变得费力；它还会堵住嘴巴，让人没办法时刻掏出酒壶喝一口……

——主神在上！

——这样的东西究竟有什么意义？

怨怼在工人中悄悄地传播开来。

里德也觉得相当难以理解。

不过没关系，这是很正常的。

跟了唐尼兹这么多年，老板做十件事情，里德最多只能理解其中两件——但没关系，他的老板总会是对的。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里德是第一个意识到“口罩”作用的工人。

作为一个哪怕清理炉灰都要咳嗽许久的人，在经历了一整天的煤矿工作后，他那严重的肺病竟然没有发作，甚至，他的咳嗽比往日还要轻一些！

不止是里德，其他曾在煤矿工作过的工人也在次日察觉到了这样的异状，他们居然没有在夜晚因胸闷或咳嗽而惊醒，这简直不可思议！

于是。

虽然前一天下班的时候还抱怨连天，在第二天上工的时候，工人们却再次默契地、沉默地、规矩地戴上了那只看起来有些奇怪的口罩。

*

有口罩做了先例，工人们对唐尼兹老板端来的“姜汤”也表现出了极高的期待。

里德端着黄铜水壶前来分发姜汤的时候，大家都非常主动地伸出了自己的杯子。

唐尼兹先生跟在里德身后，笑容非常和蔼：

“这壶姜汤来自塞勒村教堂，大家记得在吃完早餐后把它喝掉。这种新鲜的饮品能让人的身体快速地温暖起来，免得在室外的冷风里生病。”

工人们没有丝毫疑虑，纷纷去接走了属于自己的姜汤，感谢了唐尼兹老板之后，还不忘热情地赞美主神。

工棚里的气氛一片热络。

只有里德麻木地端着黄铜水壶，表情有些呆滞。

他的思维仍停留在大约半小时之前——

唐尼兹煮好了姜汤，直接从水壶里倒了一碗递给了里德。

出于对老板无条件的信任，里德毫不犹豫地接过来，稍微放得冷了些，就一口喝尽了这碗看似无害的清汤。

然后，里德捂着嘴冲出了房间。

里德跟着唐尼兹已经差不多十年，这还是他第一次质疑：自己对老板的信任是否有些过于盲目……

不过很快，这样的质疑就迅速浮现在了每个工人的心中，甚至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唐尼兹迅速收获了二十几双眼睛的注视，那混合着困惑、怀疑、迷茫的复杂眼神齐刷刷地投来，还能读出点敢怒不敢言的憋屈。

沉默在此刻震耳欲聋。

唐尼兹先生微笑着摊了摊手：“好了，我的小伙子们！虽然味道并不算美妙，但身体是否已经变得没那么僵硬了？就像喝了一大杯伏特加那样！当然，它比伏特加好得多，至少不会让人醉醺醺的，对吧？”

后知后觉地，里德将自己的脑子从麻木的状态中解救出来。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每天清晨都会出现的木僵和迟缓早已消退了，血液奔腾着唤醒了沉睡的躯体，力量充斥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低下头，看了看手里的黄铜水壶，又回头看向他的老板。

“看什么？你难道认为我没尝过它的味道？或者，认为我在捉弄你们？”

里德嗫嚅了两下嘴唇算作默认，心虚地不敢抬头看自己的老板。

唐尼兹先生咧开嘴笑了，一巴掌拍在了里德的后背上：“去，干活去吧！你老板我还有得忙呢，没时间陪你玩幼稚的恶作剧游戏！”

*

趁着上午阳光不错，苏娜推开了窗户，将久违的新鲜空气交换到卧室里。

自从天气越来越寒冷后，教堂就很少通风换气了。

这并不是个好习惯，陈旧的空气对健康没有好处。更不必说壁炉里还时时燃烧着木柴，从室外进来总能闻到浓郁的烟熏气味，空气质量更是堪忧。

当然，这个时代的人对此习以为常。

而且……在这种燃料并不充裕的时候，村民们也不会舍得开窗交换冷气。

让屋子重新暖起来需要燃烧更多的木柴。比起肉眼无法直接观察到的空气质量，人们只会更在乎仓库里还剩多少木头。

除了教堂以外，塞勒村很少有人家舍得让壁炉整日保持燃烧。

苏娜将最后一扇窗户打开，拢了拢身上的兔毛斗篷，抵御住骤然卷进来的冷风。

虽说阳光灿烂，但是该冷的时候可真是丝毫都不含糊啊……

一道含笑的声音从苏娜身后传来：

“真是不错的天气，让人的呼吸都变得轻快起来。”

苏娜转过身打招呼：“纱弥神甫，日安。”

“日安，圣女阁下。”穿着黑色修女长袍的神甫女士走到苏娜身边，和她一起站在窗前，闭上眼睛，轻声感叹：“我在壁炉边坐得太久，几乎快要忘记风的味道了。”

苏娜看了看神甫女士身上单薄的修女长袍，有些担心：“不可以吹风太久，您会着凉的。”

纱弥神甫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转而微笑起来：“的确，不能轻视冬天的寒风。”

小修女为纱弥神甫取来了一件黑色的斗篷。

苏娜看着神甫女士将斗篷穿好，才放心地再次望向窗外。

冬日的阳光之下，空荡荡的砂石路显得格外萧索。

近些的山丘都因入冬而变得有些暗淡，反而衬托着远方的雪山显得更加瑰丽，看上去像是绿幕制作上去的背景一样，晴朗而高远。

大概是苏娜看着那座雪山时有些入神，纱弥神甫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了然一笑：“圣女阁下喜欢那座雪山吗？”

苏娜将视线转向了纱弥神甫，等待着她的后文。

“它的名字是‘左格’，穿过塞勒村的河流就发源于左格雪山。那里的冰雪常年不变，河水却也从未断绝。”纱弥神甫微笑着说：“很新奇，对不对？不过，没有人能揭开左格雪山神秘的面纱，哪怕是最有经验的冒险家和猎人也不行。”

“因为寒冷吗？”

“一部分，更重要的原因是它实在太遥远了。塞勒村大概是拜朗士帝国最接近左格雪山的村落了，那些绵延不绝的群山就像护卫宝座的骑士一样，把左格雪山拱卫在最中间。”

纱弥神甫说着，指了指那些有些晦暗的山岭：

“那些永无止境的荒山会吞噬人类的勇气与力量。抬起头看的时候，总觉得雪山似乎就在眼前；但当你翻过一座山才知道，山的那边还是山。而左格雪山仍然在遥远的群山之外，距离似乎还是那么远。”

纱弥神甫的语气平静极了。

但苏娜却莫名地确定，神甫女士一定亲自探寻过左格雪山——她蕴含在词句中的神往那样浓烈，绝非道听途说而来，必然来源于一段充满了希冀、却最终只得到遗憾的旅途。

神甫女士的经历似乎很丰富啊……

苏娜忽然感觉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低落。

于是，她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

“那么，假如穿过群山和左格雪山——在山的尽头，是什么地方呢？”

纱弥神甫的目光并没有收回来，她凝望着雪山、或者虚无的更远方，轻声回答：

“我从未目睹过更遥远的风景。”

她的眼神里藏着很沉重的情绪，不过很快就收了起来。

纱弥神甫又看向苏娜，温和地微笑：“不过，如果绕开那些山，或许会到达布鲁尔王国。那是个相当和平的小国，人口稀少，生活富足，与拜朗士帝国一向交好。”

布鲁尔王国……苏娜默默记在心里。

“商队偶尔会带来布鲁尔王国的商品，他们那里盛产优质的烟熏火腿，教堂也有购置一些存放起来——今天的早餐就有它的贡献。”

苏娜不由自主地跟着回想了一下早餐。

似乎是咸肉粥和炖菜，留给她的唯一印象就是味道还不错，她的饮食标准是“能吃就行”，几乎不怎么在意食材，也不太挑口味。

嗯……大概是咸肉粥里的肉？仔细想想，好像确实带了点烟熏的味道。

等等，优质火腿的做法不该是切成薄薄的肉片，然后配上高级红酒和蜜瓜卷吗？

虽然苏娜没吃过，但是她看过小说和电视剧啊！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唔，话说回来，这个时代有没有那种优雅的品尝式吃法来着？

一阵马车碾压砂石的声音传来。

它的到来打断了苏娜的思考，也吸引了纱弥神甫的注意力，两人一起向着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

很快，一辆相当简朴的马车停在了教堂门口，车门打开，唐尼兹先生以一种不符合他年纪的灵活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几秒钟后，教堂门口传来了唐尼兹先生热情的招呼声：

“嘿，女士们，真是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哦，主神啊！为什么要打开这些窗户！我的温暖天国变得和寒冬一样冷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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