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桶无烟煤石送到教堂的时候，是唐尼兹先生驾驶着马车亲自送来的。

一桶煤石只有三十磅，纱弥神甫确认过这桶无烟煤石的质量后，就让小修女把这只木桶送回修道院去了。

苏娜坐在桌前，与站在壁炉边烤手套的唐尼兹先生闲聊。

“圣女阁下，你有听到昨天傍晚的‘雷声’吗？那真惊人，对吧？”

“连塞勒村里耳朵最背的老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唐尼兹先生。如果不是昨天恰好下了场雪，我就得想办法和村民们解释为什么晴天也会打雷了。”

“咳，我有注意过天气问题。”唐尼兹把皮手套翻了个面继续烤：“何况，就算真的有村民质疑，圣女阁下和神甫女士也一定有办法顺利解决——我始终这样坚定地信任两位女士。”

纱弥神甫也走过来，在苏娜身侧坐下：“得了吧，商人先生，你只会坚定地信任你的银行信托账户。”

“哦女士，你真的太懂得我的心声，甚至胜过我的信托经理人。”

“没有任何一位女士会因为这种夸赞而感到荣幸，唐尼兹先生，尤其是当一位修女坐在你对面的情况下。”纱弥神甫面无表情地把话题转移到正事上：“我查验过，煤石的质量很不错，我需要知道每天的大致产量。”

唐尼兹先生也坐了下来，手套丢在桌子上，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千磅，女士。我和我的小伙子们估算过，在进入采矿与加工的完整流程后，每天最多能加工出三千磅无烟煤石。哦，还要加上前提：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苏娜在心里默默代换：三千磅，也就是一百桶。

其中的十分之一要送到修道院，也就是说，修道院每天可以拿到十桶；剩下九十桶由唐尼兹先生拿去做生意……

这个产量不算低，毕竟，这是个近乎全靠人力工作的时代。

纱弥神甫点头：“所以，镇上和你定了多少？”

唐尼兹先生笑了，他又晃了晃他的三根手指：“猜猜看？”

这有什么好猜的……小孩子吗？

三人中年龄最小的苏娜在心里默默吐槽。

不等纱弥神甫和苏娜回答，商人先生就自己揭开了谜底：“三万磅，女士们，三万磅！”

纱弥神甫不无讽刺地评价了一句：“他们是打算拿无烟煤石重修教堂吗？”

“那是不可能的，如果重修教堂，他们会购置黄金和红宝石。”唐尼兹先生耸了耸肩：“不过没关系，会有人为他们支付账单的，我只需要负责把煤石送过去。”

苏娜思考着交叉指腹：“三万磅，最多半个月就可以开采完毕。”

“是的，不过我并不会那么早交付给他们，反正距离交易时间还有很远——相信所有贵族都会非常愿意为这些可爱的煤石买单。”

唐尼兹先生说着，有些自得地笑了。

他补充了一句：“毕竟在举办宴会时，如果让客人们闻到了刺鼻的煤烟味道，会有损他们上流优雅的名声，你知道，他们很在乎这个。”

苏娜颔首。

确实，这个时期所谓“上流社会”对体面的追求简直闻所未闻。

她曾在旁听村民的闲聊时，听到过小贵族倾家荡产购买奢华礼服的故事；也有贵族继承人把田地和老宅贩卖出去，只为了拍卖一枚宝石戒指的传言……

塞勒村这样与世无争的小村庄还好些，越是“上流”的社会，这样的荒唐传闻越是屡见不鲜。

“不过我只是个商人，我又不需要体面，我只需要用他们的体面赚点金镑——哦，赞美主神，我终于感觉自己活过来了，刚才进门的时候，我差点以为我会被冻僵！”

唐尼兹先生用力抻了抻胳膊，夸张地向壁炉飞吻：“教堂的壁炉真不错啊，它让教堂变成了真正的天国，简直美妙极了……”

说到取暖，苏娜突然记起了一件事：

“唐尼兹先生，我有件东西要给你。”

在商人先生困惑的目光中，她回到卧室，取了个小布袋放在唐尼兹面前。

唐尼兹打开，诧异地抬头：“这是……姜？”

苏娜点头。

那个布袋里，装了满满一袋子生姜。

“这东西不是用来治疗高热和咳嗽的吗？我只是有些冷，并不需要它们。”

“是给矿场的工人们准备的，唐尼兹先生。”苏娜指了指那袋生姜：“清晨准备早饭时，将它切下几片，加水煮沸成汤，早餐后给工人们分发饮用，一小杯就足够了。”

唐尼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发问：“圣女阁下，它的作用是？”

问得好！

圣女阁下在心中鼓掌。

姜汤，一款来自苏娜童年的痛苦回忆，每次回想起来都会五官拧紧头皮发麻……

——可是！

虽然口感令人痛苦无比，但是它功效显著啊！

驱寒、活血、温胃加暖身，寒气不入体，工作倍儿精神！

当然了，如果这样对唐尼兹先生解释的话，可能会让圣女阁下的形象变得有些奇怪……

苏娜只好含糊了一下：“与烈酒类似，可以让身体尽快活跃起来，不过，它并不会让人喝醉。”

唐尼兹先生顿时两眼放光：“这是个好办法，我会让人尽快安排下去！哦，主神保佑，上工前我不允许工人们喝酒，他们正在发愁该拿什么暖身呢！”

苏娜在心里无声叹息。

煤矿是需要挖的，工人们是需要赚钱的，塞勒村的冬风也是寒冷刺骨的。

苏娜能做的，就只有尽量保障工人们的健康，免得他们因为感冒或者着凉生病，进而拖垮了身体。

唐尼兹先生会负责日用，苏娜只能补上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

*

纱弥神甫的目光十分平静地扫过桌上，在布袋上停顿了一下，又很快移开。

她没多问，只是等唐尼兹先生收好布袋后，问他：“我需要的石材什么时候能送来？”

“不会太久，昨天下午已经联系到了货源。不过，我还需要再确认一遍……相信我，很快就能给你结果。”

沙弥神甫点头，接着微微皱眉：“你亲自去联系？那矿场谁来负责？”

“嘿，我带了个相当靠谱的手下，能干极了！”

纱弥神甫的嘴角微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

“你的手下……居然还有靠谱的人？”

“当然有的！”唐尼兹先生仿佛很受伤，大声嚷叫起来：“等你下次去矿山就能见到他了，嘿，我的好小伙子，我的里德！”

*

里德在加入唐尼兹的商队前，是个不错的矿工。

他勤恳又聪明，手脚利索也从不多话，很多雇主都非常满意他。他甚至曾得到过某个煤矿老板的赏识：那位老板准备让里德做个小头领，带着几十个工人开山、下矿、拿分成。

但是后来，那座矿、那些工人和那笔分成，都交到了老板堂弟的手里。

包括里德后来的薪水，也没有按时发到里德手中。

老板的堂弟穿着铮亮的皮鞋，穿着体面的皮夹克，戴着雪白的手套，手中还上下抛着一枚金镑，笑着问他：“我哥是不是说过，要把这座矿分你两个点，让你当小老板？”

里德那时候刚从矿里出来，衣服、双手、甚至脸上都覆满了黑色的煤石粉末。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肯定或否定的答案都会让他感到难堪。

“天真，我哥那是怕你跑了没人给他干活——你居然相信他的空话？听着，老老实实拿你的工钱就够了，不属于你的东西永远别肖想。”

老板的堂弟嗤笑一声，手里的金镑被他丢得很高。

那是里德被积压了两个月的薪酬。

他对着里德轻蔑地冷笑：“靠努力干活就能当老板——穷鬼也只配做做这样的美梦了。”

说完，他踩着铮亮的皮鞋，转身走开了，似乎懒得和里德说一句话。

那枚明晃晃的金镑高高落下，在地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动，又弹起来，滚到了旁边的灌木丛中。

里德在原地沉默地站了很久。

然后他在那低矮的灌木丛边跪下，像只佝偻的狗，扒着乱石寻找那枚金镑。

再然后，他离开了矿山。

在漫无目的的流浪中，里德晕倒在了路边，被偶然路过的唐尼兹先生捡上了马车。

*

“！”

里德猛地睁开眼，裹着被子坐起身。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当年的事情了，或许，是因为再次回到了矿山的原因。

连唐尼兹都不知道，里德虽然对煤石矿山的一切都得心应手，却也对它们厌憎无比，恨不得永远都不要再碰煤石一下。

但……里德还是来了。

光线昏暗的工棚里，只有工人们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工棚里的环境很简陋：地上杂乱的铺了几层干草，工人们睡在床垫上，身上盖着毛毯和各自的外衣。

好在他们开采的是煤矿，不必为燃料而发愁。工棚里放着三只铜炉，里面燃烧着橙黄色的火星。

里德披着外衣起身，用铁钩打开炉盖，往里面加了几块煤石。

炉子里的煤灰窜了出来，里德躲了躲，习惯性地捂着嘴，开始咳嗽。

——这就是他抗拒煤矿的原因之一。

早年在煤矿的长年工作，让里德患上了无法治愈的肺病。

这种病对于平常生活的影响倒是不算太大，但只要回到煤矿，继续接触矿山里的粉尘，他就会克制不住地咳嗽，甚至咳血。

他捂着嘴，想到工棚外去咳嗽。

他怕吵醒工人们，那会耽误第二天的工作。

但走了几步，里德却发现，往日至少会折磨他半个夜晚的咳嗽，竟然轻飘飘地放过了他。

咳嗽停止了。

停止了！

里德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在工人们的呼噜声里茫然地四下张望，心中的狂喜和困惑各占一半。

突然，他的视线停在了自己的床头。

那里挂着一片怪模怪样的布料。

他的老板唐尼兹将它递过来时曾告诉他，它的名字是——

“口罩。”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举着标签爬出来！

里德：一款非常好用的商业保险。

有保险本人在矿场，唐尼兹先生就能继续为塞勒村女子组的事（金）业（镑）而奔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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