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韧是一个理智、自律到没有任何趣味的人，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是这样评价他。

每天八点，他会准时出现在办公室，查看今天的实验计划；滑蛋培根三明治是他雷打不动的午餐，在他享用完午餐的半个小时后，他会进入午睡，然后准点在1：59醒来，用一分钟的时间去清醒脑子，好迎接下午的工作；下午五点钟，是他欣赏夕阳的时候，在此时他会吃完一份水煮鸡胸肉和一份沙拉；十一点钟，他准时熄灯离开研究所。

没有社交，没有额外的兴趣爱好，他的人生就像兢兢业业的走针，时刻走在自己该走的格子上。

“如果他不是AI，他是怎么将这样的生活忍受下来的？”

背地里讨论他的人这样评价他。

只有韩韧知道，他并非如同事猜测那般，是一个脱离了低俗趣味的人，事实上，正是因为他的趣味过于低俗扭曲，因此他才需要用过分的自律去掩盖。

这就好像当你杀了一个人，苦于解决他的尸骨时，通常会选择挖土将他掩埋，并且再在上面种上鲜花。

所有人都会夸赞鲜花开得如此热烈娇艳，却不会有人因此猜测底下埋着枯骨。

而韩韧，就是那具枯骨。

他的身体比任何一位同龄伙伴都要来得早熟。

在他还在青春期的时候，他偶然间翻阅了莉莉玛莲的传记，那本传记出自一位Omega的手，把这位传奇女帝的人生显得就跟烂大街的万人迷玛丽苏似的。

他本不该对这种厕所读物产生任何的兴趣，但老天爷给他开了一个善意的玩笑，那天他偶然翻阅的一页，是这样写的：

“铺满白色鲜花的灵柩就这样运到了皇宫面前，莉莉玛莲穿着黑色的礼裙，罩着黑色的网纱，站在草坪前，满脸肃穆地看着爱人的脸庞，一如之前无数次迎接他归来。”

“但莉莉玛莲知道，恋人温柔的眼眸再也不会为她睁开了。忽然，她走到侍卫官面前，抽出了那把镶嵌着宝石的佩剑，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毫不犹豫地砍下了爱人的头颅。”

“在所有人惊恐的目光之中，她摘下了手套，捧起了爱人的头颅，给了他一个瑰色的吻。”

汗珠滴到了纸页上，将墨水洇开，韩韧的指节弯曲，却又仿佛挣脱了牢笼般挣开，将那些文字抓拢在手中。他靠在椅背上，就在他日日伏案学习的书桌前，他觉得他的灵魂在浪潮中变得沉重又轻盈，起落，升起，降落，反反复复。

他的眼前出现了幻觉，好像此时他正躺在棺椁之中，死亡与孤独才是笼罩在他身上最为悲哀与恒久的长歌，他的灵魂被困锁，黄泉向他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他拖走吞咽，他发出哀鸣，可没有人听到他的哀鸣，所有人都在祈愿他的灵魂可以在天国得到安宁。

可是，他的归宿不在天国。

他苦苦挣扎，直到恋人砍下了他的脑袋，并且给了他一个玫瑰色的吻，他的灵魂终于在战栗中得到了救赎。

他的安宁在此处。

韩韧松开了疲惫的手，满身污浊地坐在整洁的房间内，满墙的书籍怜爱地看着他。

尽管过去，他费劲心思，用一切深奥的哲理，严谨的科学，严酷的史书填满他的大脑，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前途不可限量，充满哲思的年轻智者，但在这一刻，所有的伪装都被他亲手拆穿，石楠花的味道在无声地提醒他，你是这样的人。

但奥斯汀这样战功累累的上将平庸地随处可见，莉莉玛莲那样的恋人却难以寻觅。

每一次当别人询问他喜好的恋人类型，韩韧总是回答，温柔，体贴，孝顺。这些标签宽泛到毫无个性。

而不为人知的深夜里，他依靠着幻想自己被恋人砍下头颅捧在怀里亲吻，获得一次次灵魂上的震颤。

直到他遇到了楼月，楼月无意间的一句话完成了他对于这种献祭式的恋爱最后的想象。

从前他觉得死亡后被爱人珍藏头颅，是最幸福的事，但现在他又觉得，如果可以死在新婚夜，在亲吻与纠缠之中，死在爱人最爱他的时候，他的死亡无疑会成为对于爱情最绚烂的献祭。

那晚，他在梦境里，被楼月反复杀死，可每一次重新活过来后，他又毫不犹豫地拥住她吻了上去，掌心捧着脸颊，膝盖抵着腿间，唇与舌在进在退，他知道那把刀就藏在枕头下，但他不在乎，他沉醉在亲密的接吻里，纵容着楼月握刀的手一点点爬上他的腰。

那个清晨，他前所未有得清爽地醒来，在卫生间手洗了床单。

但等太阳高高挂起时，韩韧又重新变回了那个冰冷的标本，他在八点踏进了实验室，开始一天的工作。

他严谨，从容，有条不紊，没有一个人能从他身上察觉一丝隐藏在夜色里的荒唐，就好像没有人能嗅到皮肉腐烂，露出白骨时的味道。

中午，他吃完了滑蛋培根三明治，去茶水间煮茶，听到几句交谈声。

电煮壶烧水的声音嗡嗡的，倒把人声衬得格外清晰。

“小月亮，你中午总是在看书，在看什么书？”

“莉莉玛莲的传记。”

“啊，怎么会想到看这个？”

“无聊的时候打发时间而已。”

几句闲谈，没什么营养价值，但在晚上的秘密实验开始之前，韩韧一边做着准备工作，一边与楼月闲聊：“最近在看什么书？”

“看什么书？”楼月还在纠结实验，答得漫不经心，“莉莉玛莲的传记，你说我和她生了一样的病，我就有些好奇，想要看看。”

“看出什么感想了吗？”

楼月终于放弃了纠结，转头好奇地看着他：“你是想要转移我地注意力，让我别再紧张吗？”

韩韧不是一个擅长交际的人，他的话总是说得硬邦邦，但也正是如此，让楼月更加难以想歪了。

“非要说什么感想的话，那就是会有点小小的震撼，原来一个人可以喜欢那么多人。”

韩韧浅浅地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何，楼月觉得那道目光里有几分谴责，这让她有些难以理解，歪了下头：“难道我说错了，其实莉莉玛莲谁也不喜欢？”

“如果她谁也不喜欢，就不会砍下奥斯汀的头颅珍藏了。”韩韧辩驳。

“砍下头颅不算什么吧，毕竟奥斯汀无数次和莉莉玛莲说过，如果他不幸战死沙场，他的灵魂仍与女王同在。莉莉玛莲只是在完成他的遗愿而已，”楼月道，“如果她真的喜欢奥斯汀，至少也会等他的葬礼结束，再另觅新欢。”

韩韧的唇瓣微颤，过了会儿，道：“她只是太孤单了，需要有一个人陪伴而已。”

楼月轻笑了下。

韩韧很少会对外表露什么心思，这一次，是他暴露内心最多的一次，尽管他已经做了掩护，但他不确定楼月是否看出了什么，毕竟他这样急切得维护莉莉玛莲并不大正常。

那种蠢样子，倒很像是粉丝无脑维护自己的偶像一样，但韩韧哪怕维护的是一个有名的歌手或者演员，都要比维护莉莉玛莲好。

毕竟比起莉莉玛莲身为女王的光环，更加令人津津乐道的是她的情史，只有Omega会赞美她，其余的人只会骂她滥情又放荡。

韩韧身为Beta，不该表现出与Omega一致的立场。

“但是——”就在韩韧以为楼月已经结束了这个话题时，她又忽然说道，“其实我也能理解莉莉玛莲，在我养的第一条小狗死去之后，我也把它的遗体做成了标本，就放在我的卧室里。”

韩韧弹注射器的手一颤，液体在针管里漾出圆整的弧度来。

楼月道：“但标本很快就被妈妈发现了，她很生气地把标本扔了，因为那虽然是我的卧室，但我和寄人篱下没有区别，她怕我被主人家指责。”

“如果你的爱人死去……你觉得奥斯汀的灵魂得到安息了吗？”

韩韧还没有明白楼月的意思，就敢这样急切地想要在她那儿得到一些认可。

泥沙下的白骨发出嘶吼，想要被人发现自己的存在，但不是让人为自己鸣冤，而是要让人往它的身上种更多的鲜花，化尸而肥。

“他在他的爱人之处，灵魂当然得到了安息。”

楼月的回答，也让韩韧的灵魂终于得到了安息，因此脑袋发晕的他根本没有能力仔细剖析楼月的话。

毕竟奥斯汀的安息，与莉莉玛莲的薄情根本没有必然的联系。

这一份献祭式的恋情，于莉莉玛莲来说，只是在完成一个情人，一个朋友，一个忠臣的下属的遗愿，他为她开疆拓土，她应当有这样的慷慨。

这就好比楼月为何独独选择留下那条狗的尸体。

可惜，那时的韩韧没办法理解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