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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春草青(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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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李木第一次看到岳飞不用正体写字,他默默看了半刻,恍然大悟——这是岳飞本来的字,往日写给吴相公的亲笔就是这样。

李木对书法一窍不通,但因职责所需,他很擅长记忆不同人的字体,见了几次岳飞的亲笔自然记不差;只是最近岳飞写正体太久,以至于连李木都自动忘了——人是有自己的字体的。

这边已经写好的一张是那首李木极其耳熟的、军中无人不晓的《满江红》,即使他只会认正体,现下岳飞写的这种字体他只可认出几个字,但依旧能很容易拼出完整内容。他刚用询问的眼神看过去,岳飞便笑道,没事的,想看便看。

他一张张翻过去,上面都是耳闻过的内容,只看几个认识的字,全文便呼之欲出。直到翻到最后几张,这应该是连起来的一篇长文,内容李木看不懂,打头的一串称呼却都是他认识的名字。

……

他霎时手脚冰凉,仿佛自己在主动窥探别人不可愈合的伤疤,揭开不起眼的瘢痕,看到下面实际上是多么深可见骨、鲜血淋漓。

这让李木无端想到幼时随邻里上山围观打猎取乐,威风凛凛雄踞山林的兽首被刀枪铜网与兽夹逼得退无可退,鲜血浸透毛发,尖牙利爪已经支离破碎,却不曾放弃过抵抗。也许是孩童与生俱来的怜悯之心,李木那时想,既然无需食肉饮血剥皮卖毛求生,只为争胜取乐,何苦多折生灵性命。他这片刻犹疑,便趁着大人们欣赏这困兽犹斗的局面谈笑风生时,悄悄松了网的一角——

那一幕李木至今记忆犹新,那似乎已经只剩一口气的兽首,电光火石间纵身一跃,抓住这看似毫无意义的生机,怒吼着挣脱陷阱,冲撞开惊疑不定的人群,带着遍体鳞伤,向同伴呼唤它的方向奔去,在地上留下骇人的血痕。

第二天李木悄悄上山寻过它,他甚至从家里偷了些外伤的药。他走到昨天的位置,扒开树丛,远远看到昨日的兽首孤身卧在树丛里,一点点地舔舐自己遍身的伤口,不远处是一群幼兽在无忧无虑地打闹。它似乎比昨日更憔悴了,血雨沾过的毛发打了结,眼睛边上的伤口还滴着血,狰狞可怖,牙齿已经残缺不全,尾巴也断了。它就那么孤零零地在那里独自一点点清洁掉血迹,从天亮到天黑,最后摇摇晃晃起身,向树丛深处走去,消失在半人高的草木里。

这种莫名其妙的联想再次让他感到窒息起来。李木借口夏夜闷热需到屋外透透气,背身将这些纸张飞速整理好,转身快步奔了出去。他跨过门槛时眼泪已经开始涌出,关好门跑到院内时泪已花了整张脸。他不敢哭出声,在院里蹲了一会儿,隔着窗纸他隐约还能看到岳飞的影子,岳飞依旧坐在那里提笔写着,不久站起身来,走到屋子另一侧,那里很快有一小丛火光浮现;李木抹了一把又一把泪,只觉嗓子都干涩涩地痛;他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回身看去,微弱火光将岳飞的影子更清晰地投到门窗上,明灭闪烁,岳飞就在那里站着,随着火光摇曳,只有影子在深浅浮动。

李木就这么在院落里看着,待他终于止住了汹涌澎湃的情感,屋内的最后一点火光也熄灭了。

熄灯前他看到岳飞双手捧起枕边的玉环看了许久,而后用手帕层层包好,放入箱柜最深处。

这块玉李木当然记得,吴玠把人抱回来的晚上就在腰上配着,吴玠给摘下来,拿手帕包着压在枕边。而后的日日夜夜,从临安,到船上,再到这里,这块玉一直在枕边同一位置放着,岳飞最初伤势还重的时日,会经常在清醒时将它捧在手中久久端详,再一声不响地放回去。当夜除了这块玉就只剩身上的血衣,救人时都撕开了去,吴玠也都令他好生收起,一路带了回来。

这些是他与过往产生联系仅剩的实物了。

次日是个更爆热的艳阳天,不到五更就日光晃眼。李木正在院内洒扫,抬眼看到岳飞薄薄一身黑衣,黑纱蒙面,自台阶上走来。今夏院里的绿植长势格外喜人,岳飞顺手将昨夜燃的灰烬都洒进土里,锁好屋门,笑道,走吧,辛苦你带路。

这里离军营并不太远,岳飞还不能骑马——李木牵自己的马时想到这个,心里又忽的难过了一下——他扶岳飞上了车,自在前面驾马;一路碰上不少熟人和他打招呼,老李(小李)永远这么勤快啊,又大早上满街跑地公干。

目的地到得很快。必然是吴玠早前安顿过今日要带个新人来,李木刚翻身下马,就有两位文职人员迎过来,问是不是吴相公说的新来的人,来得正好,大家都在,一道见见。他险些失口叫出岳相公,倒是车厢里的人似在闲谈般不疾不徐提醒道,“叫先生就好。”

“……先生。”

作为在场的唯一知情人,李木看着眼前的场面只觉得奇异又恍然,他看着岳飞十分寻常地与眼前众人相见问好交谈,仿佛自己真是一个新来的属官。有人问他身体,他便说近年多病,多亏近日军医帮忙调养;有人问他调动过来是做什么差事,他便说等吴相公今日仔细安顿;也有人笑道你这官话字正腔圆,听不出是哪里人,他便顺着摇头道,自幼多方奔走,自己也不知故乡。

十分自然,顺理成章。

面目,名姓,字体,武艺,习惯,亲人,故乡,还有很多其它。这些所有关乎一个人自出生起安身立命、所有可循过往的东西,都被自然而然地长久埋藏。

过往。他将过往珍而重之地保存起来,又将千丝万缕都毫不犹豫地亲手斩断,支离破碎的血肉都被化成养分,孕育着新的勃勃生机。

李木看着这些,不由自主地想,岳飞此刻看着川陕的将领与幕僚,是否会想起自己的部下——那些人此刻散在天涯海角,有的受尽折磨,有的生死未卜,有的进退维谷;他思绪四下飘散间猛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悲壮感,他想到自己侍奉岳飞的这半年,岳飞不曾在人前落过一滴泪,更不曾向任何人怪怨过一声自己的痛苦与不幸、不曾叹过一次人世艰辛,甚至不曾向他们主动提起过任何与“自己”有关的事。他始终平静坦然地面对现实,直面这无常到荒唐的“命运”,无论是之前惨烈的牢狱之灾,还是现在意外的际遇,或是更早的事,那些李木只听人讲过的岳相公的事,无一不是如此。

李木最后突然想到:自己别无选择地参与这件事是何其不幸、更何其有幸。

他真真切切看到了人的身上可以同时拥有如此多看似互不相容且非同寻常的特质,人的精神,可以如此坚贞不屈且震撼人心。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大章竟然还丢了个尾……今天发现了,补一下。以后缘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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