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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笑掷风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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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医刚把李木扔到床上,回来便看到吴玠坐在床前给床上的人擦脸。他定神看了片刻,走过去拍了拍他的后背,“睡一会儿。暂时没危险,我守着。”

“天都要亮了,自家可没说睡就睡的本事。”吴玠侧头笑道。

军医不接话,凝眉端详了几秒他的脸色,猛地径直抓过他的手腕开始把脉。他看吴玠还想张口,一把掩住他的嘴,手立刻向下游走到胸口,扣了几下,而后手上陡然加力按上去,厉声问道,“疼不疼?!”

“当然疼。”

吴玠也不急,笑着回道,“又不曾瞒你。这不叫你先救死后扶伤么。”

军医抱臂横了他一眼,重新点了炉子开始煎药,一面煎一面骂道,别乱动,自己紧着喝。吴玠还真罕见地听了一次话,安分坐着不动了,想了想,又哂笑道,明明最不严重的一次,瞧把你吓得。

“真快把‘八不治’犯了个遍。”军医横了他一眼,“我们这些做大夫的,跟着吴相公也迟早都少活几年。”

吴玠倒更不在意起来,靠在那里看着他,偏又胡嚼一般说着:“军医是要长命百岁的,还等着军医送自家呢。”

这话似乎让军医觉得自己今天是过于和颜悦色了,复又骂道:“这心口的淤血都几个时辰了?就算先救死后扶伤,你怎全知晓分寸?生死不过一刹,自家要是不管,相公还就一直忍着?”

“怎么会。”吴玠又如往日那样有些放肆地笑着,“他们奈何不得自家。”

半个时辰前他刚一个人自大殿走出。

杨沂中兴许看他脸色不好,手里撑着伞紧跑几步要送他,被他礼貌拒绝了。

身后依旧有若有若无的目光毒蛇一般跟着。

方才的召见赵构分毫没有避讳杨沂中,赵构笑得热络而隐晦不明,极力夸赞着臣子的忠诚,说着他们今晚辛苦,又笑道,做臣子便要安于本分,国家大计不可妄议。

他晚间骤然割了不少血,供军医给岳飞配救命的药——人血当然不是常规药物配方,只是今夜情况太急太意外,事急从权别无他法,唯有一试。此刻失血过多的后劲才一浪高过一浪地翻涌起来,搅得他有些头晕目眩。

天上又飘起了雨夹雪,后半夜的寒风呼啸着扑面而来。他在劈头盖脸的风雪里直起了腰,水滴打在他的须发眉睫间,钻进他的衣领,直直落在皮肤上,胸口泛起凛冽的寒意。

透骨冷意下心口的痛感更加肆虐起来,伴随着心跳的频率,一下又一下。他仰起头,任风雨四下冲刷着自己的面颊,在清晰刻骨的痛感中无声大笑起来,笑得几乎带出眼泪。

除夕当日,吴玠理直气壮地以身体不适为由告了假。

甚至无需他主动告假,赵构就很关切地派人来送了一堆药材补品,还带了一长串的好听话来,言道,吴相公需用心保重身体,除夕不必再进宫赴宴,在家好生歇息。

他心中冷笑不止,心说这恶心人的活计做得可真有心思,却正乐得无事,自然不会推辞。上半日他借口补觉,放了卫队的小伙子们出去吃喝玩乐,自己却在后堂内一直坐着:看军医忙前忙后,看昨夜陪他进宫的小伙子们此刻已经又都活蹦乱跳地在院里谈笑着,有人大冷天还打着赤膊,有人直嚷嚷饿,要厨娘多煮点肉馄饨。

他确实不是不想睡。且不说他本就觉少,素日常过得颠三倒四昼夜不分,一熬过了三更就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眠;这失血的后劲越发上来了,睁眼天旋地转,闭眼晕到似被人提溜着在空中打晃。军医拿了毯子来给他盖,他只晕得要命,最终还是睁了眼,抄起刚送来的那几张礼单细细看。

“这回真该谢官家皇恩浩荡。”军医抬头看着他,讽道,“今日送的东西都救急得很,若不是这一出,咱们还得忧心,这大过年天寒地冻的,怎么不被人怀疑地弄到需要的药。相公不若过两天再来出什么,让官家大手一挥,更多赏赐些救急的宝物。”

“……自家怎养下这般心术不正的大夫。”吴玠佯怒道。

“还不是做吴相公的军医久了,上梁不正下梁歪。”军医抬眼望了一眼外面,似乎觉得有趣得很,咧嘴摇了摇头,才挑眉无声道。

吴玠晓得大夫此刻看着波澜不惊,心里却一定在大笑,一半是好笑,一半是为这来得过于讽刺的便利。他又想起夜里的一些事,譬如——

他在赵构面前跪下时,他低着头,但他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赵构的眼神在他衣袍下摆干涸的血迹上游走了几圈,似乎十分赞赏。

赵构和颜悦色地叫他平身,他顿了几秒才慢慢起身,似乎是身体不适的模样。赵构嘴上亲切地说着关心赞许的话,眼神却是冷酷而深不可测的,里面藏着不动声色的满意。吴玠盘算起来,方才奔忙整日,又忽的失了不少血,确实有些不舒服,更难免看着面色不佳。

他当然知道如此种种官家都理解成了什么样,都是绝好的误会,他乐见其成。

若把这些都讲出来,军医大概会笑得更开心。

他至今并未和军医讲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军医素来机敏又擅长察言观色,看这突然抬回来的人也罢,看他昨夜这半身血这么晚回来又被连夜召见也罢,看他这一心口血却浑然做得无事人一般的状态——吴玠过分擅长操控自己的身体,太擅长以身体作为代价换取其它收益,他宁可强行痛出这半心口的血,也能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不悲不喜泰然自若、甚至还在这计划之外的险恶情况里做了这完全不在计划内的事——也罢,甚至看整个人都神游九天的李木也罢,光看这些,军医也完全能猜想到今天发生了什么。

吴玠不说,军医也不急着问。

院子里彻底安静了下来,卫队的小伙子们大半出门去了。

吴玠放下礼单,开始第三次翻看军医写的那几张纸,看了很久又放下。

他之前已经猜到了足够多。冤狱之事传来时他们已在半路,即刻星夜兼程赶到临安,这不过短短四天,赵构连着召见三次分毫不得喘息,明着嘉奖暗着警告,秦桧及以下的众多人物更是四下围着转,半秒不得放松。

他四日来所闻所见,心知必死之局回天乏术,既然救不得活人出来,那唯一可做的便是打探清楚后给人送个行,体面做个后事。虽然这些也难上加难,论理是绝无可能的,官家绝不允许这等事在眼皮子底下发生。

朝中大多人都以为此案如此干系重大,各方需争个天荒地老,至少过了年再慢慢商讨结案。吴玠却根据过往的经验,很清楚地预想到赵构等人不结此事必无法安度春节,也能猜得赵构必借此事敲打自己,却还是未曾料到两件事会以这样的方式结合起来,如此恶毒。

一切意外都是机会。

吴玠是永远可以出其不意的人。

这个旁人怎么提前打探都无法打探到的突发消息,赵构等人反而亲手给他创造了名正言顺参与的机会。

但无论如何,眼前的结果完全不在他的预料和计划内。

他从未想过会救到活人,还亲眼看着现场先后有五个人去确信过这个人的死亡,包括万俟卨本人。而后续的一切也都表明,这确实不是预谋,大家都默认这个人今夜必须死、且已经死了,无论是杨沂中的反应,还是赵构掩饰不住的洋洋自得嘴脸,甚至万俟卨跑向丞相府的小碎步——无一不是如此。

这堪称近期第一重要的事,怎么会随便出现失误呢?

“自家,确实未曾想过这样。”吴玠开口了。

他不避讳在军医面前这样说话,更不需要什么解释和开场白,他知道军医足够有能耐时时刻刻接得住他的话、应付各种情况、并及时给出需要的信息。

“当然不该如此。”军医眨眨眼,“但相公偏做到了。”

吴玠不否认,算是默许。

“会不会有这样一种情况,军医。”吴玠慢慢起身站在窗边看了看,又踱步回来,他没有直言,开始摇头,“医药一道你比自家懂太多,这无稽之谈自毫无可能,何况大理寺的医官和万俟卨自带的医官……又岂是吃白饭的。”

“下的是死手,伤口不会骗人。”军医朝着人的胸口比划了一下,“相公也看到了,骨头断端都一清二楚。我们都见过这法子怎么杀人,做得毫无问题,本就是必死的。”

军医也不提出什么猜想,他只陈述事实。

不长的沉默。他们都不说话,他们都在思考、也知道对方在思考,只有火盆里的火星子噼哩啪啦高高低低跳着。这种过分意外的事,如果找不到充分符合逻辑的解释,会给人极大的不安全感,更无法决定下一步的计划。

“事做了总比不做强。”吴玠忽而抬头笑着看向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道,“军医……信鬼神之说吗?”

“不信。”

他明白吴玠在想什么。

上次吴玠问他一模一样的问题时是四川的初冬,彼时事情千头万绪、局面棘手万分,他刚叩门而入,就看到也风尘仆仆刚自外归来的吴璘一脸震惊与不可置信地拉住他兄长的衣袖,而吴玠转身道,无论官家同不同意,自家一定要亲自去趟临安,要紧的不止一件两件,必须去,刻不容缓。

他还没回忆完这些,吴玠打断了他。

“说些紧要的,他现在怎样?”

“暂时死不了。”军医起身不声不响忙起来,桌上很快多了几包分门别类装好的药材,“醒不醒得过来,什么时候醒来,我们已尽力,全看他造化了。”

他提着最后一团沾满血迹的白布走了出去,这些东西得用心处理,不能留下可疑的痕迹。

等他回来时,吴玠正俯身对着床上昏迷的人低低说话。

“鹏举。”面前的人看不到,但吴玠罕见地笑得温和,顿了顿,似乎思考了一下,又继续道,“自家知晓,你们必然相约泉下相会,此后抛却这红尘中万般烦忧苦痛。只是自家冒昧行事,如今……”

吴玠说得很慢,似乎真有人在认真听,说完一句,就停一停,然后笑着继续说。

“绍兴九年你曾写信与自家,大业未竟……”

这件往事是最后一句,他想说的至此都说完了。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似乎看到眼前人眼角微微湿润了。

他上去紧握住那双冰冷的伤痕累累的手。

“生死是你的事,谁都不可强你。”吴玠深吸了一口气,端详了床上人半晌,继续温声道,“按你自家的心意行事罢。”

除夕夜依旧风雨如晦,第一缕爆竹声响起时,吴玠正站在床头,看着床上的人——这个明明从未相见却早已可称“生死之交”的人——慢慢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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