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陛下,兴昭侯想请您去芙露殿。”
“何事?”
季庭泰示意他人退下,一步一顿,刻意放缓,几步走到他跟前。
“来这里就寝罢。”
顺着赤金盘龙暗纹的缎子,手滑进袖口,暧昧磨蹭他的指节,动作轻柔,言语体贴。
“我怕你睡不安稳。”
他想,楚添辛愿意来,就说明他心里还是舍不得的。只要他安分待在这里,待在楚添辛一回头就能看见的地方,说不定哪天,楚添辛就不生气了呢?
楚添辛冷着脸甩开手。
“你在,朕才睡不安稳。”
季庭泰假装听不见他的抗拒:“水放好了,先去沐浴?”
季庭泰一面忙前忙后,一面叽叽喳喳,想各种话题跟他聊天。
“聒噪。”楚添辛冷声斥责。
“……对不起。”
楚添辛推他:“不要你,换别人来。”
“对不起。”这次他回应得很快,只是楚添辛感觉不到他有多愧疚,反而像在庆幸,“我让他们都下去了,这里只有你我。”
“?!”
哗啦一声,靠在池壁的楚添辛站直了,四下张望:连枫亦都出去了???
“谁准你自作主张?”
“我以为你喜欢。”
内心一阵酸楚:明明之前,楚添辛最喜欢他们两个独处了。
看看已经在水里的自己和旁边唯一的活人,楚添辛失语。
“……动作快点。”
“是。”
擦至他身前时,季庭泰望着他胸口处那道骇人的疤,不由失神,手上没了轻重,被时刻观察着他的楚添辛抓了现行,故意叫嚷痛。
“嘶……”
手一抖:“陛下?”
“轻点……”他挑起季庭泰一缕湿透的碎发,替他拢到耳后,“不知道朕有旧疾吗?”
“……知道。”
他默默侍候,最终,指尖还是落回那道疤。
“怎么弄的?”
从前,他问过多次。无他,这道伤太明显,太吓人,季庭泰不敢想,如果楚添辛不够命大,自己还能不能见到他。
只是无论他从前怎么问,楚添辛都不肯说,打着哈哈糊弄过去。
他知道,楚添辛不愿意惹他担忧。
楚添辛抬手摸摸伤疤。
“为了给某人报仇啊。”他淡然随性,说起过去许多苦痛中的一件,语气淡淡,不以为意,“一个人能怎么办?朕又没有那么好的哥哥肯舍命相护。又是朕自己愿意的,怪得了谁?”
楚添辛的身体很奇怪,除去那些极轻极浅的伤,基本都会留疤,或深或浅,纵横斑驳,就算用祛疤膏,最上乘的药膏都要用上好一段日子才能将伤痕淡去。
这是季庭泰很早就知道的事。
那时,府里备着许多祛疤药,羊脂膏,玉肌膏,姿颜粉,楚添辛就是精致的瓷娃娃,被他小心捧在掌心,磕碰一点都要心疼半天。
“来,涂药了。”
“不要不要。”他一个劲儿摇头,拿衣裳挡着身子,“哥哥,这个疤不一样~十六想留着嘛!”
“留着它做甚?”
楚添辛一脸骄傲:“这是为哥哥受的伤,这是十六的荣耀!”
“可是哥哥看了会心疼呀?留着也不好看。乖十六,哥哥给你涂药好不好?”
“唔……”楚添辛明显犹豫了。他舍不得哥哥心疼,舍不得哥哥为自己劳神,却也舍不得这道疤,舍不得他可以保护哥哥的证明。
“十六是男子汉了,哥哥不用再担心我啦。而且我以后会极小心,不会再受伤了。留着它吧,哥哥。”
想来,现在的楚添辛不会再把它当成荣耀了。
季庭泰眼眶发热,努力忍下,待眼前水雾散去,他才开口。
“祛了吧,陛下圣体,怎好留疤。”
“何必,当个教训,时时警醒朕,别再为不相干的人拼命,也不枉留它许多年。”
为着给他擦洗,季庭泰也一同入池。在水中还好,只是一出来,衣裳就湿淋淋地贴在身上,随着他的一举一动贴得更紧,一丝空气也无。
楚添辛错开眼。
故意的。
他肯定是故意的,故意勾引自己。
楚添辛完全不敢看他,可转念一想,自己有什么不敢看的?季庭泰主动喊他来,又主动服侍他沐浴,明明是他故意的,自己有什么好躲的?这是他的宫殿,他的人。
都分开了,这个人竟敢光明正大地勾引他,真是欠收拾。
楚添辛抱上去,手也开始不老实地发泄般到处点火,吓得季庭泰伸手推他。
“不!不在这里!”
听他拒绝,楚添辛莫名恼怒,不顾二人湿漉漉的,直接在汤池里抱起季庭泰就往回走,哗哗水声掩不住季庭泰的惊呼,水迹一路蜿蜒至寝殿,楚添辛抬手将人扔在榻上。
季庭泰挣扎着想给他擦干净。
“会着凉的,不能再生病了……稍后再继续,十六听话……唔……”
楚添辛故意扎他:“你妹妹要杀我都罪不至死,小小风寒,在你眼里算得了什么?”
“不是的,十六,不是。”
从来楚添辛都喜欢点着灯,哪怕最后总会依着抹不开脸的季庭泰灭到只剩几盏。
第一次,季庭泰看不到一点点光。
他不怕黑,此时却没由来地心慌,心痛,挣扎着去摸索楚添辛。
“十六?十六,你在……啊!”
破碎的心一片片落在他颈侧与锁骨,烫意刻骨,几乎烙印进魂灵深处,永世难忘。
他颤抖着伸手抱住他。
“哥哥错了,十六,哥哥错了……”
知道楚添辛满心怨意,季庭泰没有反抗推拒,只默默受着。他本以为这次不再温柔的君主会暴戾粗鲁,让他狠狠记住教训,让他不敢再犯。可最后,唯有心口处有个不浅的牙印,甚至不曾破皮。至于身上,顶多是长久未承雨露而稍有不适。
他看着缩在怀中熟睡的爱人,眼尾泛酸。借着黎明的光,季庭泰很容易就看见他红肿的眼睛与干涸的泪痕,看见他憔悴的容颜与掺杂白发的青丝,渐渐,他看不清爱人的模样。
“对不起……十六,对不起……”
对于昨夜情动缠绵,楚添辛没有丝毫表示,仍在心里幼稚地同他赌气。反倒是季庭泰,一反往日躲懒,即便略有不适也不说,撑着身子起来服侍他盥洗更衣——
正如从前楚添辛对他,事无巨细,亲自操持,不肯假手于人。
他执梳,收拢凌乱墨发,一下一下梳顺。
他动作轻柔,只是翻出那几根白发时,仍不免难过,动作凝滞。
楚添辛透过铜镜去看他。
“怎么了?”
他沉默,拢拢发丝,将白发藏起来。
“十六有白头发了……”
“兴许是朕老了。”他毫不在意,语气淡淡的,“皇帝也是人,会老,也会死。”
“不要死。”
“……”
“不要死。”
楚添辛别开眼:“老了就会死,活着反而碍眼。”
“我们还没有一起出去玩,我们说好的。我想陪你,不止在这里。能不能不要死?”最后,他小声乞求,带一丝难以察觉的委屈。
“……去哪里?”
“去你想去的所有地方。”
“……”
季庭泰如往常一般去尚书房授业,午时跑去天乾殿服侍楚添辛用午膳,见缝插针蹭两口吃的充饥,一刻不歇就赶着来喂他用药,哄他午睡。
待楚添辛一觉睡醒,季庭泰已经不见了。
问过才知,在他醒来前一刻,季庭泰就赶着回尚书房了。
“……”
楚添辛洗了把脸,命人换了熏香:“召闻虢,朕在延阳殿偏殿见他。”
“陛下今日气色好多了,莫非有喜事?”
楚添辛不咸不淡看他一眼:“傅栾云回京,朕想你去接手,算喜事吗?”
“陛下信任,当然算喜事。”闻虢笑着,又落一子,“只怕傅将军舍不得。”
“他若真舍不得,一辈子守在那也不错。”楚添辛淡淡道,摩挲着指尖黑子。
闻虢听出他未尽之意,收敛几分,试图挽回:“傅将军辛苦,是该回来,臣都快忘了他的样子了。”
楚添辛不说话,吃掉几颗棋,信手接过茶盏浅啜。
闻虢见状,不再多言,有一下没一下陪他唠两句,不过浅谈,点到为止。
“陛下。”
“嗯?”楚添辛端起冰盏舀了一匙。
闻虢看看手边泛着丝丝沁凉的冰盏子,看看随意吃喝的楚添辛,忍不住开口:“陛下龙体有恙,这冰盏还是不用为宜。”
“闻太尉已经老到吃不动冰了?难怪嘴也碎了。”
“臣下有罪,请陛下降罪。”
“……”
楚添辛一手托腮,眼观棋局,一手捏着一颗棋子,一顿一顿敲击棋盘,玉石碰撞,清脆透亮。
“臣下知罪,陛下息怒。”
“咔哒”一声,子落棋盘。
“闻虢,该你了。”
闻虢松了口气,叩首谢恩,颤颤巍巍伸手,勉强稳着神下了一子,引得楚添辛笑出声。
“你看你,从前教朕的都忘了?”
“臣老了,记性也差,陛下春秋鼎盛,输给陛下实属正常,陛下莫笑话。”
楚添辛笑着收拾棋局:“朕考虑不周,忘了太尉到了年纪。吃不惯冰盏,朕让他们上碗绿豆百合?”
“吃得惯吃得惯。”
闻虢赶紧端起来猛吃一口,打着哈哈。
“如此殊荣,别人想要还没有呢,臣哪舍得推辞?”
楚添辛摆明不高兴他插手他与季庭泰的事,因着过去的情分才给他两分面子,莫说一碗冰盏,就是一碗鹤顶红他也得吃。
若不接这个台阶,只怕仕途断送。
季庭泰:(跑来跑去)好忙好忙(跑来跑去)
楚添辛:……你过得还挺充实
闻虢:(疯狂踩线)家人们谁懂啊,脑袋离铡刀就差一丢丢!
傅栾云:家人们谁懂啊,我都没出场,同事一句话差点让我再也不能出场QAQ
第93章 冰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