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之初,晴川日暖,淮国士子们相约湖心泛舟,疲时又去湖中亭子歇乏,几人按歌作诗,数花投壶,快意凛然。
祝无唤却怏怏地倚着身后的栏栅,手中把玩着茶盏,痴痴望着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桑是攒局之人,瞧着好友不为所动的模样,于是端着酒盏凑了过来,开玩笑似道,“干嘛呢,想你家那小崽子了?”
祝无唤淡淡瞥他,“没有。”
裴桑轻笑,“还和我装?你每次露出这副神情都是和他有关。”他放下酒盏,坐到祝无唤面前,“说说吧,小崽子怎么样了?”
祝无唤深深叹气,这种被他人一眼看穿心思的感觉真的很不好。
“子邺今日高考,类似于科举,都是万分重要,不能松懈丝毫。”他顿了顿,“我……有些担心他。”
裴桑有些惊讶,他还是第一次从祝无唤口中听到这种明确关心的话语。
“前不久他还考了第三不是吗,这么优秀有何需要担心?”
几日前他去找祝无唤谈事,无意间看见了秦子邺写来的书信。
祝无唤说,他们学校举行模拟考试,他自己考了674分,排区里第三,仅差5分就能超过第二名。所以这些天一直在苦苦背书做题,争取三模时进一个名次。
“正是因为如此,他的压力也很大。”祝无唤给自己倒了杯茶,“我不想让他这般逼迫自己。”
裴桑看着他,突然一笑,“莫不是你怕他拿了第二,压过你这个探花郎了?”
“那倒不会,我们层次不一样。”祝无唤稍稍得意,“我可是殿试。”
裴桑不服气地“切”了一声,嘟囔道,“可显着你了。”
他和祝无唤同年科考,只是没中三甲,不过一个进士也足够光耀门楣了。
裴父就很满意,逢人便吹。祝太傅听到后只翻了个白眼,丢下一句“我儿可是探花”便扬长而去。
剩下裴父一人凌乱站在风中,郁郁寡欢。
裴桑又道,“他何时考完?”
“今日是最后一场了。”
裴桑点点头,“我猜他刚出考场,下一秒就会飞奔来找你。”
“不会。”祝无唤否定道,“我在信中说,让他考完后去和家人朋友聚一聚,趁这个时间可以出去游玩几天,不必着急过来。”
昨日秦子邺来了信,说自己有个小小的愿望,就是希望一考完就能在考场外见到他。祝无唤看着书案上一摞公务,只好实话实说自己走不开。
为了不让他分心影响考试,祝无唤还谎称,自己有事要离开南安几天,即使他过来也见不到自己,让他安心备考。
他应该……会遵守的吧。
裴桑表示不认同,“你觉得他会这么听话?反正我不信。”
祝无唤一怔。
裴桑见他的这般模样,不怀好意的靠近低声道,“不然我们来打个赌,我赌他今日必将回来找你。”
祝无唤看着他,半晌才缓缓开口,“……不赌。”
“喂,你这就没意思了。”裴桑不服气,“我又不要你的钱,咱们不下赌注也行啊。”
祝无唤拂袖起身,“我要回去处理公务了,下次再约吧。”说罢他匆匆离去。
旁边的士子在引经据典,主题是“遇见良人”。
裴桑看着祝无唤略显仓促的身影,无奈摇摇头,随口接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
长留阁内纷纷攘攘,有人在修剪花枝,有人正仔细擦地,还有修补破损家具的工匠……一群人进进出出,喧闹的声响也引得长公主前来查看。
彼时,祝无唤正在西厢房更换床榻上的被褥,数月未住人,就连书案也浮上一层薄薄的尘土。
“尧儿,这是做什么?”长公主不解问道。
祝无唤拱手回道,“子邺可能要来,孩儿就随意收拾一下。”
长公主看着忙碌的众人,“这叫做随意?瞧你这兴师动众的阵仗,怕是要将整个长留阁全都翻新一遍了。”
祝无唤不好意思笑了笑。
长公主过来帮着他一起套被子,“说起来,子邺如今也算是正式成年了,娘想尽快把你们的婚事定下来。”
祝无唤手一顿,“可子邺那边还需四年后才准许结亲。”
“只是定亲,还没到结亲呢。”长公主打趣他,“你怎么这般着急?”
祝无唤脸上一红,“我……孩儿哪有急了。”
长公主笑而不语。
祝无唤越想越羞,后来干脆直接推着长公主出了西厢房,“娘先回去吧,这里有孩儿一个就好了。”说着他还关上了门。
长公主隔着门、忍着笑意道,“对了,辛凌过来了,我留了他晚上一同吃饭,你收拾完也赶快过来。”
“好,知道了。”祝无唤背靠着门,闷声回道。
听着长公主渐去渐远的脚步,祝无唤长长舒了一口气。他伸手撩拨着床尾边悬挂着的捕梦网,突然想起来秦子邺神采奕奕的和自己讲述它的来历。
“这是在一个叫做印第安地区的普遍使用的东西。”秦子邺指着中间的空洞,“据说只有好梦才能通过这里,并顺着下面的羽毛留下来。而恶梦则会被束缚在网中,等第二天太阳升起,它们便烟消云散了。”
“这次我带了两个,一个挂在你房间,一个挂着这儿。”
他双手合十,喃喃道,“希望无唤老婆每天都能睡个好觉,无论什么烦恼通通闪开,离得越远越好。”
想起这些,祝无唤轻轻一笑,顺势躺在床榻上,自言自语道,“……真的会今天来吗?”
——
由于今日辛凌在,长公主又让小厨房做了不少菜,待祝无唤前来时,菜品多到桌子都摆不下了,最后只好放在了旁边的小桌上。
祝太傅姗姗来迟,见到辛凌时热切与他打招呼,“何时来的?”
辛凌回道,“未时来的,母亲让我带些人参给长公主,另外还有些首饰和胭脂,送与三小姐。”
祝太傅点点头,“有劳你了。”
“这是晚辈应该做的。”辛凌看着走来的祝无唤,礼貌问候道,“二公子。”
祝无唤回礼,“不必这般客气。”
长公主操持着席面,转头看见祝英位置上空无一人,于是问道,“英儿呢?”
祝无唤道,“妹妹身体不适,不便出来,就托我向母亲说一声。”
他刚出长留阁,便撞见了祝英身边的侍女荷叶。得知祝英生病后,他本想前去探望,结果却被荷叶拦了下来。
她四下打量了一番,确定无人后,方才低声道,“三小姐不愿见辛公子,这才谎称生病,望二公子替小姐隐瞒一下。”
长公主一怔,“生病了?她上午不还是好好的在院里打拳吗?”
“就是打拳的时候受了风寒。”
长公主更疑惑了,“这倒是奇了,这样暖和的天居然还能受风寒?”
祝无唤镇定自若,“许是晾汗了吧,不过孩儿已经看望过了,病情并不严重,歇息一晚就好了,母亲请放心。”
听闻此话,长公主这才勉强稍稍安心,“不过也不能大意,今天太晚了,明日我让大夫来给英儿看一看。”
辛凌静静听着两人的对话,而后缓缓道,“晚辈曾跟着药王之徒学过几天医术,若长公主信我,那晚辈愿意替三小姐诊治一番。”
“真的?”长公主眼前一亮,“那可太好了。”
祝无唤疾声道,“不可。”
辛凌微微挑眉,“二公子似乎很紧张,莫不是有什么不可说的事情?”
祝无唤意识到自己失态,于是轻咳一声,“无事。只是你二人婚期将至,按理是不能相见,更别提进入闺房了。”
长公主想了想,“确实如此。”
辛凌却道,“这倒不妨事,晚辈可以不进房间,只需三根银线即可。”
“悬丝诊脉?”长公主问道。
辛凌微微一笑,“正是。”
长公主大喜,吩咐身边的侍女赶快去准备,“我只知将军善领兵打仗,却不知居然会此等医术。”
“只是略知皮毛,算不得数,长公主过誉了。”辛凌谦卑道。
祝无唤见状,刚想使唤章华前去乐风轩报个信,这边小厮突然跑了过来,“禀报老爷、长公主,秦公子来了。”
祝无唤心下一惊,也顾不得章华了,连连问着小厮,“他人在哪儿?”
小厮道,“回二公子,他正往这边来呢。”
话音刚落,厅外便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秦子邺肩扛着一个硕大的行李袋,一步一个脚印走了过来。
那个袋子似乎很重,压得秦子邺弯着腰,气喘吁吁地额前满是汗珠。
乍一见到满屋子的人,秦子邺微微发愣,行李袋顺势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问向离得最近的长公主,“娘,这是……?”
长公主惊喜万分,“子邺也来了,正好,我来和你介绍一下。”
虽说从辛家回南安一年多,照理秦子邺和辛凌应当见过,但可惜,每当秦子邺来时,辛凌都被弘景帝派往外地。待他回来时,秦子邺也早就回去了。
也算是不得拜的街坊吧。
“……辛凌?”秦子邺重复他的名字,语气中带着不可思议。
辛凌不解,“有何不妥?”
“没事,就是这名字有些耳熟,哈哈哈。”秦子邺讪讪笑了笑,“不过我想问一下,你就是只姓辛对吧,前面没有别的字了?比如王?”
祝无唤重重的咳了一声,“秦子邺,不可无礼。”
秦子邺吐吐舌头,“对不起。”
祝无唤走过来,不由分说将他扯到身后,而后对辛凌微微拱手道,“他自小调皮惯了,辛公子莫怪。”
辛凌摆摆手,“无妨,我也常常听闻秦公子的事迹,倒也算是吾辈楷模了。”
“啊?”秦子邺不太明白。
长公主捏了捏秦子邺的脸颊,“你啊,名声早就传遍整个淮国了,如今谁人不知,祝家有个特立独行的小儿郎啊。”
秦子邺躲在祝无唤身后,可他太大只了,压根藏不住。
长公主道,“我们要去看看英儿,你和尧儿便在这里等一下吧。”
“诶,祝英怎么了?”他拽着祝无唤的衣袖。
祝无唤不理他,对长公主道,“子邺担心妹妹,也想一同前去探望。他虽说是外男,但日后也算是祝家人,不如带他一起去吧。”
长公主想了想,“也好,子邺和英儿一向交好,那便一起吧。”
见秦子邺还想说什么,祝无唤直接瞪了他一眼,“别说话,跟我走。”
秦子邺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可又不怎么老实的总去勾他的手,一旦抓住便不愿意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