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北境与北方部族接壤的土地界限不清。

今日我方冲锋你几片领土，明日你再重振旗鼓杀回来。正是这种有来有往，偶有伤亡的小型战争给镇北都护府带来了数以万计的军功荣耀和荣华富贵，也使得这片边境甚至谈得上安居乐业，表面安宁。

姬水大河丰水沃土，北方草原苍茫无垠，牛羊悠闲得星罗密布，如同白色星辰点缀一片绿茫茫。这本是室韦族得天独厚的牧羊场。太祖年间突厥人阿罗那部族兴旺昌盛，企图南下和大宸掰一掰手腕，被镇守在河西的林氏那座铜墙铁壁撞得铩羽而归，转向东方，铁蹄踏过温馨静谧的草原，奴役室韦部落的牧民，使这里变得压迫又黑暗。

最先感染上瘟疫的是服侍突厥部族的室韦族小男奴，恩克。

恩克只有十二岁，是室韦族男孩将要成长为雄虎勇士的年龄。长在充满威胁的突厥宫廷没有带给他恐惧，他是室韦部落的雏鹰，如今尚在成长，待他羽翼丰满之际，终将翱翔在这片浩瀚辽阔的蓝天！

小雏鹰是不会畏惧夜幕降临的郭勒江水，他提着灯盏，站在河边的巨石上，直晃晃地照着漆黑一片的江面。夜深才有大鱼，更何况夜深人静，营寨中便没有需要他打杂跑腿的事，他更能专心致志地，彻夜等待大鱼的出现。

小型鱼群彼此缠绕着向光源而来，它们成群结队，方才平静无波的河面泛起阵阵漩涡。这还不够，恩克想要的不是几只鱼苗苗，他是草原上最威猛神气的雏鹰，要捕食这天下难求的猎物！

终于，一道白影从远处的江面缓缓而来，它的形状随着游动上浮的水波逐渐清晰，已经能看到那银灰的脊背和棕红漂亮的长尾。它非常美，身长约有二十来公分，在水中摆尾的样子看得恩克目不转睛。

恩克屏住呼吸，一手提灯强自镇定地保持着光源的稳固，另一只手微微颤抖着抓住鱼叉，瞅准时机——大鱼毫无防备，已然游入礁石错杂的陷阱，就是现在！稳，准，狠！利叉直入鱼背，河面被鱼叉刺穿，溅起的江水铺面而来，但恩克顾不上这些，他只听到刺破鱼脊背动听的破裂声。大鱼仍在挣扎，甚至愈演愈烈，抖动摆尾的巨大幅度好像要将这个年仅十二岁，严重营养不良，体瘦如柴的胳膊翻过来一样，恩克咬着牙转动着筋骨，可实在拗不过这头鱼的蛮劲，本就不算洁净的石头沾上了江水更加湿滑，他一个没站稳，向河中就栽了过去！

荒郊野外的大河远没有表面的风平浪静，水下礁石遍布，淤泥下陷，还有肉眼无法看见的湍急漩流。河边的石底不知深浅，一脚踩到的分不清是江水，淤泥还是沼泽。恩克随着脚底的逐渐下陷心道完蛋，一代雄鹰终将折损于此地。

正在他的视野被黑色的江水所笼罩，一只大手从正上方迎面抓来，像白色大网般提住他的衣领，轻而易举地就将他从江面中提溜了上来。恩克被随意地丢在提灯所在的巨大礁石上，他跪爬在石头上，借着在人和鱼这番激烈的缠斗中被晃灭的微乎其微的烛火，看见远处的礁石上，白色衣袂似轻鸟飞舞，那人好像直接挺立在湖面之上，连弯腰都没有，只是伸出右手在激烈晃动的鱼叉上轻轻一提，这翻江倒海的大鱼就被弃置在恩克脸边，还活生生地弹跳了几下，鱼叉在一片鲜红中倾斜。

恩克抬起脸，那人身姿纤细，白衣一尘不染，头戴帷帽，白纱自上而下遮住了面容，这番打斗看起来对她来说轻盈自在，连手腕上的玉镯都没有水滴。

他也不知是该称呼夫人还是小姐，只得双手合十作揖致谢。那人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言语，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枚颗粒，扒开他的嘴塞了进去，又摁着他的下巴逼他吃下去。恩克有些惊魂未定，被捏着下巴也没有反抗，直至那人转身消失，只留他和一只鱼在这夜晚的河边，才恍然间如同大梦一场。

鹿神显灵了吧。

次日，他因为急性腹泻和呕吐歇了一天班，等到再隔一日，又是生龙活虎的一只小鹰。

营寨中的其他人就没那么幸运。出现的一些和他一样症状，腹泻呕吐的人大多吐得昏天黑地，短短时间内就奄奄一息，一命呜呼。

恩克端着盛满羊奶的杯子的木盘一路小跑，走进帐篷时还被松软的地毯绊了一跤险些跌倒，幸好这位漂亮哥哥眼疾手快，托住他的手肘，将他稳稳当当地扶了起来，连带着杯中的羊奶都没有丝毫溅出的迹象。

宗黎看着他站稳后才松手，语气很轻的说：“小心。”他先拿起一杯端至身后的红衣公子面前，这才拿起自己的那份。

恩克看着这位公子，温柔的面庞让他想到可汗最喜欢的那只漂亮的小羊羔，他们的眼睛都像黑宝石那样深邃神秘，比草原上吹拂长草的细风还要亲和，让人很想跟他相处。

这位公子身后的红公子就不那么讨喜了，居然一上来就问他煮羊奶的热水烧开了没有！怎得，他亲手煮沸的羊奶，还特意放凉了一会！趁着温度最合适！才端上来的！！！真是岂有此理！

恩克有些气鼓鼓地鼓起腮帮子，端着空盘子转身而去，走过那个黄眼睛一头马鬃样卷毛的男人身边，还被那人抓住脸蛋捏了捏！真是太欺负人了吧！！！

浅蓝色衣裙的姐姐看着温柔亲切，哪怕戴着面纱，仅从一双柔情似水的美眸就能判断是顶级的美人，看得恩克一愣神。

“这小家伙还挺可爱。”半夏大夫看着恩克气冲冲的背影，有些意犹未尽地转头，对帐内主座上的魁梧大汉笑道：“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希望您能理解，将这郭勒截断，阻止瘟疫扩散，造福百姓。”

阿罗那部族的这位小可汗身姿雄伟，讲起话来胸腔震动，气势浩大，一时整个帐篷中都是他雄浑嘹亮嗓音：“你们中原人有道是涸泽而渔，半夏大夫所求之事，是不是恰好映衬了古话？”

“尊贵的天狼族可汗。”林霜醉学着宗黎的样子行礼道：“截断河流的确是涸泽而渔不错。可倘若不断绝河流，只令牧民远离这河水，久而久之又和断河有何差异？”

“河水深入地底，倘若河水像南寨的水井漫延至广远之处，牛羊成群结队死亡，部族可谓得不偿失。”宗黎抿了一口羊奶说。

林霜醉顿时皱眉看向他，瘟疫是不会导致牲畜死亡的！

宗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扭脸对着半夏：“半夏大夫，此言可真？”

半夏用那张和小可汗同为异域人的面孔，充满信服力地肯定：“保真。不必永久断流，只需在烈阳下晒足七七四十九天，便可再次放行。”

小可汗深吸一口气——牛羊放牧是室韦族的牧民赖以维生的工具，到了季节更要赶着前往大宸北境互市，这是北方部族生存的根本。在他们这些突厥贵族眼中，牛羊的性命远超室韦族的奴隶。故而牛羊和奴隶的用水生活均是分开的。

岱青山的神仙称呼名满天下，更何况这半夏大夫一瞧便是他们突厥人，这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姬水对他们北方部族不过是万千河流中的一条，如今不知怎的中了毒，毒死了部族上上下下的几十条人命，是时候将它截停了！

小可汗当下喊来侍卫，令他们立刻召集仆役将这条姬水河堵住引流，永绝后患。

宗黎眯起眼睛，唯有一击咽喉，方能得以处置。姬水的瘟疫对镇北都护府谈不上影响，对部落的牛羊才会造成掌权人的恐慌，对症下药，方能根除。

走出营寨，林霜醉对半夏大夫赞扬道：“还是你反应快啊，我当时都想反驳宗小黎来着。”

青年一挑眉，深刻英挺的面孔顿露桀骜不驯：“反正爷的目的就是让他将这破河堵住，只要不往下游流，谁管他四十九天还是八十一天。”话音刚落，他看着站在远处的河岸上，抬头望着天空的小身影乐道：“那不是刚才生气的仆役小孩嘛，挺有意思的。”

从出帐篷便一贯沉默的宗黎终于开口了：“他不是仆役。”

“怎么，你又知道了？”半夏大夫回过头，日落时分晚风吹拂，海藻般的长卷发在草原上飞舞，紫粉色的晚霞落在他琥珀色的瞳中，林霜醉突然觉得好像他本就应生在自由无拘的草原或大漠，是驼背上一步一铃响的神秘异客，而非像这样头戴玉环抹额，是山野中的赤脚大夫。

宗黎望着男孩独自又挺立的身影，语气平缓，却又好像充满遗憾。

“他是室韦贵族的小王子，国破家亡，年纪尚小还不懂事。突厥人居然将他当作奴役随意支使。”

小男孩的目光始终落在遥远的天幕上，随着他长久的，没有止境的，似乎无望的等待，一只猎鹰啸叫着从天的尽头出现，鲜亮丰满的羽翼体现着它的神奇。它在长空中盘旋着，逐渐下落，逐渐收敛，逐渐轻鸣，缓慢地落在小孩托起的手臂上。恩克捡起石边的小鱼片微微向上空抛去，那鹰轻轻跃起，爪子收住不抓伤主人，叼住那片鱼，又轻盈地落回原位。

半夏大夫看着这美好的情景，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