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济把剩下的药汤全部喝完，眼睫抬起，尖锐艳丽到有些惊世骇俗的小脸，平静冷淡地看着姐姐。

林霜醉心中的自豪感油然而生。精致锋利又漂亮的人儿，是她的乖乖弟弟哇。

虽然都是英气的长相，林霜醉的脸型棱角分明，林济上挑的狐狸眼，鼻梁弧线优雅，几分雌雄莫辨的美感，青衫清幽寡淡，举手投足间淡漠的神情，活脱脱古画中走出的少年神仙。

她六岁便随父亲在呆在军营，和这个体弱多病的林济是聚少离多。现在看到羸弱的小孩故作坚强地倚在靠椅上，朱砂手链衬得白皙手腕易折脆弱，一颗颗巨大的红柱子间，金灿的吞金兽摇摇挂着，模样楚楚可怜。

“那群人再找你麻烦怎么办，要不带着你，咱去把他们揍一顿？”

想到这手链飞到自己眼前，林霜醉愈发心疼，能想到的就是让自家小孩扬眉吐气一番。

收回放空的思绪，林济将手肘撑在桌案上倚着头笑：“他们也就在山下吓唬我，山上躲得远远的，更何况老师也回来了。”

看着林霜醉满眼的担忧，欲言又止，林济乐了：“我在山上没怎么生过病，方才那一出够吓人了。还有你，他们也不敢狂妄，真的。”

少年的目光汇聚在姐姐身上，他从自己的世界中抽离出，画水镂冰，神采一瞬，眉黛青颦。

看林霜醉煞有碎碎念的态势，他便彻底打消了神游天外的念头，扯远话题：“喜鹊。和你同行的那位宗公子……”

“少来这出，”林霜醉别过脸，这张小脸让人于心不忍，太具有迷惑性：“好歹和你老师，或者师兄知会一声吧。”

林济难得眉头一挑，歪着身子，狐眸满是亮色：“我离开药王谷，是收到老师的信，回宗门议事。”

“我知道。”林霜醉摆摆手，有话直说。

“老师匆忙回蜀，师兄师姐又着急下山，都是因为一个地方。”林济身子前倾，食指轻轻敲在桌面上，兴趣盎然之时语速加快：“桃林镇。”

“信中所写，桃林镇时疫横行，瘟疫肆虐，尸骨遍野。那位置都快到西京城下了吧。”

举国上下，歌舞升平，匪夷所思。

林霜醉直起身子：“什么意思。”

“都到了让老师回山上，和长老们商议的程度，”林济摊手：“老师的计谋是，师兄和师姐能救几个是几个。这瘟疫怪地出奇，两头开花，便若米泔，一人得病，全村皆死。”

他放低声线，抬手在眼下一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没有明说，一瞬了然，当地官府隐瞒不报，就连西京的权贵也被封锁了消息。

“我此番回父亲军中，”林霜醉停顿了一下，看向弟弟：“我明白了。”

林济又回到平静冷淡的神情，看似放空地盯着雕镂祥云的灯盏，随口闲聊道：“哎，喜鹊，你知道这间客栈的主家吗？”

“没大没小。”她往林济脑袋上一拍，细想宗黎的称呼：“姓......云？”

突然恍然大悟，不可置信地看着林济——

“就是你想的那样。”狐狸眼中光芒狡黠闪耀，幸灾乐祸地看着她：“江南道首富，云氏。”

三代人来，江南道广陵郡，云氏以丝绸香料发家，乘着南北通航的运河，纵横交织的水路网络，瘦西湖边包揽除盐铁等官营外所有的商路。天下之财，扬一益二，云家几乎盘踞着广陵财富的一半。近些年来，西部藩国对香料、丝绸、抑或瓷器的需求愈发强烈，云家遂在各大城市广撒商网，连偏僻的岱青山下也有云氏的客栈。

林将军的原配，便是广陵云家的女儿。云夫人生下长女的次年便驾鹤西去，林将军另娶续弦。许是云氏担心继母在东都难为外孙女，林将军爱女心切，担忧幼女没有亲母管教，失了礼数，早早将长女送回广陵，由外祖母亲自教养。

如今云氏的掌柜，便是今年十八岁的林雁南。这位表小姐的宅院位处瘦西湖边，最具雅致风韵的。云氏庄园独立建在湖中的小屿，两座卧波长虹与岸相连，夏末莲落荷盛，白墙黑瓦错落有致，院中红藕香残，碧水青翠。

如猫咪般娇软的女孩躺在廊下的躺椅里，捏着剑南寄来的信，对侍女道：“给岱青山回信，让阿济再在自家客栈出事，银子领了回家养老去，”

“已经将这个月俸禄上交到郡里了。”侍女回应道：“还说，再见到那些人，就直接打出去。”

“这处理得还像回事。哎，银子让郡里退回去，下个月中秋呢。”林雁南把信纸抬高，带着笑着指给侍女：“瞧瞧，喜鹊长大了，还挺有几分姐姐样呢。”

“哎哟哟，”看到一处，她坐直身子，将信拿到阳光正下方端详，乐道：“出息了，喜鹊，还拐了谁家的公子，也不写的仔细点。”

漩涡朵云形状的金盏将在落日点上，灯盏下，正正挂着的笼中八哥学着叫道：“喜鹊！喜鹊！”

“你倒是会学。”林雁南玉琮般白净的食指在笼上一戳：“又吵不过她，聒噪。”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湖畔河边的各色商贩点起烛火，横跨两岸的各式长桥也被形态各样的灯笼点缀着，桥头桥尾卖阳春面和汤包的摊子热气腾腾，姑娘们围在珍珠玉石前赞不绝口，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是为广陵夜市。

金顶红楼在一中白墙黑瓦间鹤立鸡群，格外醒目，两侧上可通檐，下至门口的巨大牌匾书写——“广陵木犀满风华”“维扬云锦半天下”，中间闪闪发光的金匾刻着店名“云锦阁”。成串的镶金灯笼连边垂下，在四周的小阁屋顶边摇曳生姿。

店内一楼是香铺。有阳春白雪譬如翠云龙翔、瑶华清露展览在前，有八角桂皮陈列两侧。各色香料在一楼混杂着，丝毫不觉刺鼻，似有若隐若现的桂花香在鼻边，闭上眼就躺卧在一片金色的花海中。

“哪里都有的橘子皮，你们也敢卖三两银子？”金发碧眼的异邦人瞪着眼，对着坐在铺子后面的少女，含糊不清的汉话在吞吐间更显得愤怒了。

“这是陈皮，与橘子皮是云泥之别。”少女脾气很好，美眸盈盈含笑，讲话有条不紊：“这是云锦阁南岭特供的百年大红柑陈皮。一两陈皮一两金，百年陈皮赛黄金，咱家的陈皮是特供西京入药所用，平日里休闲养生也是极好的。”

“公子若实在觉得不太划算，十年二十年的也有，这边请。”少女走动指引，制工精美，镶嵌翡翠玛瑙的华胜在额前轻舞，一颦一笑，顾盼生辉：“只是百年陈皮，不说整个江南道，乃至北上，都只有云锦阁才能买到，家里存的也少，路过咱家再回头，可能就不剩了。”

她生的花容月貌，粉裙翩纤又能言善道，众人心道这是云氏的哪位小姐，哄得直掏银子。

“云姑娘。”

人群中，清隽的男声喊住少女。她扭过冲柜台方向的笑脸，待客时明亮眸子转向声音的来源。

白衣公子如仙人般素色飘飘，广袖轻袍，出尘不染，端坐在那里。在喧嚣繁琐的市集中，长发如瀑，简洁无饰，如天上各色霓虹挡住的皎皎明月。一双桃花眼含情不语，转眼间水波流转，似有无数私语在少女耳畔窃窃响起。

倘若他不是坐在轮椅上的话。

从看见他的纷纷惊艳，第二眼再看到双腿的惋惜，白衣公子都置若未闻。他只是望向柜台后的少女：“这第一层的木犀纷纷，是哪一种香？”

从头至尾，少女没有因白衣公子的惊若天人手忙脚乱，在堂中引起一片惊叹声，她趁着喧闹完成了三四单交易。听到询问，女孩笑意盈盈，将手中盛着八角的镶珠木盒递给客人，行叉手礼道歉：“公子，实在是不好意思，堂中之香是家中掌柜私调，概不外卖的。”

“你不是掌柜？”排队的顾客齐齐震惊，少女收着银子，身着紧衣窄袖，上襦下裙，明艳多彩，俏丽修长，眉间玫红花钿，垂挂髻上各式的卷云银钗，矜贵优雅，还能是云锦阁的侍女吗？

白衣公子也不气馁：“拜托姑娘引荐您家小姐，我自外地而来，路过此处，被这木犀香味迷得忘乎所以。”

小侍女掩嘴一笑：“好说。不过我们家姑娘不喜别人唤她小姐，公子还是唤她大掌柜为好。”

“公子不是广陵人吧。”周围自来熟的常客捧着几卷绸缎对他说：“云大掌柜的木犀香美名远扬，论交易买卖，她是热心肠，论制香绣锦，她只和有缘人说道的。”

“我也是功课没做足。”白衣公子轻轻摇头：“只听闻大掌柜沉鱼落雁之姿，竟还是误认了。”

提到这个，那位常客压低了声线，有些神秘又有些兴奋地对他说：“大掌柜的祖母，当今云锦记的老太太，年轻时可是名动天下的江南第一美人。听闻开朝动乱那些年，云家没少让侍女歌舞敛财，姑娘们能不漂亮嘛。”

话音刚落，少女抬头冲二楼扶梯上灿然笑道：“大掌柜。”

灯下的少女身着华贵，百合髻上戴鲜艳的橙花，金桂点缀其旁，象牙白色的玉栉插在两侧。领口极低的浅色青蓝襦衫，外披粉底绣着蓝色祥云的大衫，鹅黄色的齐胸长裙宽松飘逸。花钿点在两道纤细眉间，狐狸眼角一片粉红。

头顶的鲜花因美人的娇媚而羞涩，她只是站在那里，向这边看来，古画中的美人便走出纸张，衣影翩纤，婀娜多姿，再陆离斑驳的绸缎，不敌她的娇媚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