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谢清时推门走入院中，却不见叶舒绘，心中讶异。

沈建正愁眉苦脸地坐在院中，和一位面生的中年男子喝着茶。其他学徒规规矩矩地靠着墙站了一排，大气也不敢出。

他心念一动，在记忆中搜刮一番，认出了来者的身份，规规矩矩地走过去行了个礼：“沈师叔，何晏前辈。晚辈来迟了，先以茶代酒自罚一杯。”

茶盏到了嘴边，一股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原来这茶盏中装着的是烈酒。谢清时心中暗自嘀咕，表面却不动声色地将酒一饮而尽。

沈建自然知道何晏在茶盏中做的手脚，但出于种种原因不便直说，此时已经憋红了脸。平白让自己师侄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吃亏，若是叶舒绘知道，又得数落他一番。

叶舒绘不在，沈建又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谢清时立刻猜到了是什么情况，沉声说：“班主出事了？”

沈建叹了口气：“不知被谁举报说雁亭戏班的戏诽谤朝政，官差一早来拿人，舒绘现在还在牢里。”

“这就是舒绘带的那徒弟？看着不错，挺有眼力见的。只是可惜了，好人不长命。”中年男人冷不丁地开口，声音沙哑。他穿着一件干练的黑色长衫，胡须修剪整齐，一双小眼睛很有精气神，视线自上而下地打量着谢清时。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话可说得毫不客气。而能够一眼看出谢清时的身体状况，对方的造诣也确实不容小觑。谢清时脸上挂着笑，脑中却已经飞速把何晏与雁亭戏班的这对师兄妹的关系盘了个门清。

四大戏班之一，合厢戏班的班主，何晏。这位班主为人一毛不拔，说话刻薄不留情面，却十分护短，也是如今很少见的原教旨戏剧的拥护者。

沈建干咳了一声：“……师叔，您就别为难小辈了。”

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关系。谢清时想起了先前听过的一些传闻，恍然。雁亭戏班鼎盛之时，名角无数，只是后来树倒猢狲散，有的金盆洗手再未登台，也有的另立门户。如今的勾栏瓦舍早已换了一批人，也难怪他一时没想起这层渊源。

何晏冷哼一声：“若不是现在的雁亭戏班被舒绘折腾出了点起色，我才懒得趟这摊浑水。”

“……您不是也没什么好办法吗。“沈建哭丧着脸嘀咕了一句。

能看出来何晏作为师叔，对叶舒绘和沈建的态度相当公私分明，也不知道沈建先前哪里得罪过他了。谢清时略一沉吟：“我倒是有个办法。不过，需要二位的配合才行。”

何晏点头：“先说说，是什么办法？”

“我是在想，如果是舒绘的话……说不定她自己也能出来呢？”沈建则沉默了一下，开口。

想到这里，三人面面相觑。

而此时的叶舒绘对外面三人的纠结一无所知，她保持蹲坐的姿势靠在冰冷的石墙，心态已经从一开始的紧张不安变成了一条躺平的咸鱼，抱着混吃等死的心态看着墙角的蜘蛛结网捕食飞蝇。

大理寺卿并未出面，叶舒绘申冤无门，几个官差把她还未听她解释就带走就关进了牢里。

经过了先前阳泉戏班的事，她隐约有了些猜测——马成班主先前说过，他有个科举高中的弟弟，对方若是做些小手段也是易如反掌。而大理寺卿日理万机，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官府衙门又很乐意顺水推舟卖这位新科举人老爷一个人情。

许是因为到了雨季，屋顶先前储存了太多积水。混着泥污的冷水透过屋顶的缝隙向下渗，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滴答，滴答。

那声音越来越重，富有节奏感，而且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近？

叶舒绘吓得一激灵。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越前看恐怖实况太多被找上门了，不然这敲击的声音怎么会从自己背靠着的石墙后面传来。

于是她想了想……试探性地敲了回去。

对方显然也没想到会有回应，片刻后叶舒绘听到了身侧石砖挪动的声音，在她肩膀的位置出现了一个狗洞大小的通道。两双好奇的眼睛透过这个不大的空隙看向她，是两个面貌有些许相似之处的年轻男人。

叶舒绘这才知道原来只有她这边享受了单间待遇，她有些警惕地盯着这两人。

“没想到真有新人来了。”

“会下棋吗？”

两人开口的问题着实让她讶异了一下，叶舒绘摇头。她是不会说自己只会下五子棋的。

对方一脸鄙夷：“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连下棋都不会。”

叶舒绘心虚：“……呃那我们能打牌吗？”

“打牌？我和你讲，这家伙天天出千，你要是信得过也不是不行。”另外一个小个子男人说。

“切，我才没出千。”那人立刻急了。

眼见着这两人要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起来，叶舒绘眨了眨眼睛说：“那一起玩个新规则的牌怎么样？输了可不许哭哦。”

说完，她有点心虚地从衣袋中摸出了一套自制的硬卡片。两人凑过去一看，卡牌大小的纸片上画着红黄蓝绿四色，一角写着数字，还有几张特殊的黑色牌 。

“看着挺新奇的，你先说说看规则。”这套牌拿出来，无疑是勾起了两个人的好奇心。

“很简单，我出同色的牌的时候，各位必须出相同颜色的牌或者数字一样的牌。黑色的牌是功能牌，具有反转、禁止出牌、改变颜色等功能，谁先出完手里的牌算胜利。怎么样，是不是很好记？”

“朋友教我的，这个玩法叫uno。”叶舒绘未免有些得意。想当年她在学校时靠着神乎其神的算牌领先版本，每一届新生都从她手中感受到了人心险恶。

“乌诺？”两个人面面相觑。

“……差不多吧，不过就我们三人人数上有点少了。”叶舒绘挠了挠头。

那个小个子男人眼珠子一转，立刻转过头喊道：“谢凌！打牌，来不来！”

叶舒绘这才意识到对面的牢房中是住了三个人，只是这第三个人先前从未开口。

“不来。”过了一会儿，一个闷闷的年轻人的声音开口道。

只是简单的两个字，戏班出身的叶舒绘敏锐地感觉到，对方有一副好嗓子，显然也并不是什么普通人。小小一个牢房卧龙藏虎，大理寺卿也是捡到宝了。

她隐约觉得谢凌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又和谢清时同姓，她和谢家人还真是有缘。说来谢家在京城也算大姓，其中保不齐有什么关联。

“谢凌就这样，姑娘你别往心里去。”那个矮个子男的挤眉弄眼道。

“也没见你有正形，再怎么说谢公子也是出身名门，只是身世坎坷了些，才落到如今这番境地。说起来还没问过姑娘名字，不知怎么称呼？”瘦高个的男人说。

“称呼这种事讲究礼尚往来，我也还不知道该怎么叫你们呢。”叶舒绘笑眯眯地说。

“我俩是表兄弟，没什么文化，叫我们刘大刘二就好。”两人也不把叶舒绘当外人，介绍道。矮个子的是弟弟，高个子的是哥哥，倒也好记。

“我是叶舒绘。”叶舒绘大大方方地介绍道。

刘氏兄弟没什么过多反应，只是夸赞了一句名字好听与姑娘的气质相符。倒是一直沉默的谢凌忽然开口道：“你就是那个写了蹴鞠戏的班主？”

叶舒绘挑了挑眉，她没想到在狱中还能遇到这方面的同好：“是我，雁亭戏班班主，如假包换。”

“我看过你的演出。”对方沉默了一下说。

而叶舒绘则通过他短短两句话透露出的信息量，在脑海中飞速推算了一番时间线：对方看过自己的演出，而且知道蹴鞠戏，入狱的时间或许和自己所差无几。且刘大对于谢凌的称呼是“谢公子”，对方在这里的缘由就很耐人寻味了。

“谢公子也是戏迷吗，您对于我们戏班的演出有什么见地？”叶舒绘试探地问。

“不算戏迷，当时受朋友所托和家人去看了一场，”谢凌的语气一直十分平淡，只是提及自己的姓氏时带了些火气，“还有，不要用谢公子这个称呼，直接叫本名就好。”

谢家在京城是大姓，除了国姓之外，也有几家谢氏富商和望族。叶舒绘心念一转，心知对方若是犯下过错又心高气傲的世家子弟，不愿承认姓氏倒也正常。

只是对方似乎先看出了她的想法，话题一转回到了戏剧本身：“我是被题材所吸引的，不过论起专业性，你们戏班还是太过草台班子了，蹴鞠可不是一场该被轻率对待的游戏。至少如果是我的话，主角最后的射门不会射空，也不会用浮夸的演技来讲述那么多大道理。”

叶舒绘汗颜，自己这次是遇到专业人士了。她虚心求教：“那其他的演出呢，您觉得怎么样。”

谢凌被梗了一下，不说话了。

“谢公子、啊不，谢凌他沉迷蹴鞠荒废学业，前些天和家里人大吵一架，出来和我们喝闷酒，然后……”刘二转了转眼珠子，似乎也觉得这有些难以启齿，连忙过来打圆场道。

“然后因为一些事打架斗殴，我们一起进来了。”刘大补充，没敢看谢凌越来越黑的脸色。

“……那还真是整整齐齐啊。”叶舒绘感慨道。怪不得谢凌沉默了，原来是真没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