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溺毙其中的美梦
多隆监狱城的地下通道非常狭窄，只能堪堪容纳一个成年男子的正常体型，艾忒尔需要十分小心，才不至于碰到充满灰尘的通道墙壁，他一只袖子捂着自己的鼻子，隔绝陈旧的味道。
前面的路很黑，不见一丝光亮，艾忒尔只好运起法力撑起一盏引路的明灯，他缓慢地向前走着，避开地面上细碎的石子。
只是，艾忒尔想象不到卡纳斯是怎么知道这一条路的。
“嘚。”
艾忒尔突然停了，他定在原地，手中的光亮渐渐熄了下去，恢复通道内原有的漆黑，他静静地听着前方的动静，没发出半点声音。
忽然，艾忒尔的肩膀被人碰了一碰，他微微转身，看见已经赶上来了的卡纳斯和威勒。
艾忒尔按下卡纳斯的手，示意他们保持安静。
“嘚。”
又是一道声音，异常的响亮，仿佛是马鞭拍打地面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道又一道的嘚嘚声，愈发急促，由远及近，由小到大。
倏忽间，拍打声停了，一道光扫了过来，瞬间扫过地道，照亮地道三人身影，其后一扫而过，没有在他们身上停留多一秒。
他们所处的位置已经离祭司殿的核心非常近了，因此遇上祭司殿的警卫也不足为奇。
值得思考的是，前方的警卫是否还保持着光辉的灵魂与人类的心智，而这一点正是不能赌的。
艾忒尔竖起三根手指，拍在卡纳斯的手背上。
恰在此时，那束光再次一扫而过，照亮了艾忒尔的双眼。
卡纳斯点头，他已经明白了艾忒尔的意思。
‘倒数三声，当最后一根手指拍在你手背上的时候，就冲出地道。’
‘三。’
‘二。’
‘一！’
那束光再次一扫而过，最后一根手指无声地拍在卡纳斯的手背上，艾忒尔率先疾冲，卡纳斯提着威勒的衣领紧随其后。
“砰。”
三人同时冲出了地道，视野瞬间开阔，祭司殿地下核心空间的景象映入眼帘。
彩色琉璃铺在宽敞的地面上，勾勒出魔法阵的条条框框。
在魔法阵的正中心，漂浮着代表多隆监狱城大祭司信仰的水晶，本该拥有着庇护城邦力量的纯白水晶如今已经被黑暗与血腥侵蚀，它仍然凌空，但却好像承受着不该承受的重量，迟缓地向下沉。
一旦等水晶触及陆地，它就会不可遏制地堕入地狱，将满城的活人与死物同时进贡给地狱作为魔鬼的养料，更巨大的深渊将取代多隆监狱城在陆地上的位置，更多的魔鬼与怪物借此来到人间。
卡纳斯：“只要用信仰净化掉多隆水晶上的污秽，一切就都会恢复原状。”
“嘚！”
又是一道马鞭抽打地面的声音，彩色的琉璃被这一次抽打震出点点碎石。
只见在广阔的空间里，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遮挡住多余的光亮。
那是一个人，一个坐着的人，坐在堆了满山的金银珠宝上，它的肌肉无比健硕、却大得像是拱起的肿瘤，它的下半身完全隐没在金山银海之中，只剩下几十条张牙舞爪的似鞭触须从珠宝堆的缝隙中钻出，此起彼伏地拍打在地上。
它如香肠一样的唇在动，它在数数，数着手边的珠宝。
“一颗、两颗、三颗。”珍珠从它的右手边腾到左手边，乒乒乓乓地滚落山堆。
它头顶长着两个硕大而坚硬的山羊角，如铜铃一样的双目瞪大，时不时环顾四周，绽出刺目的光束。
威勒看着山羊角怪物异化的面容，觉得有些熟悉，忽然，他抽了一口气，“典狱长……多隆的典狱长。”
光束一扫而过，堕落为山羊角怪物的多隆典狱长视线突然定在一个点上。
三人顺着它的目光一动，看见了一颗珍珠正从山堆上滚落，轱辘轱辘地撞在了艾忒尔的脚尖。
艾忒尔心中警铃大作，他手中魔法瞬间召出，防护罩顿时笼罩三人，坚不可摧。
下一秒，典狱长就发出震耳欲聋的长啸，震得天摇地动，状似马鞭的触须狂舞，噼啪声不断，却仍然不能攻破魔法的守护。
它倏地收回了触须，一双铜铃巨目一眨也不眨地死死盯住入侵者，怪谲的声音混杂诡诞的呓语兀然奏响。
“噗咚。”
威勒忽然倒地。
艾忒尔蓦地低头，只见在三人脚下，那没有被防护罩笼罩着的地面，彩色琉璃砖块放出似有若无的雾气，瞬间弥漫。
他刚想伸手重新修补防护的漏洞，却无力地倒地，眼皮重地像山，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即使施法者陷入昏迷，但魔法不停，防护罩依然坚固如初，没有人能伤害到他们。
卡纳斯深深地看了典狱长一眼，然后撇过头去，他解开披在身上的斗篷，斗篷飘扬着落到了艾忒尔的身上。
他坐在艾忒尔的身边睡着了。
数秒过后，艾忒尔猛地睁开了双眼，藏色若青，目如悬珠，他前伸的双掌散发着微光，光明的魔法修补着防护的漏洞，将地下的彩色琉璃也尽皆隔绝在魔法罩之外。
他陡然坐起，身上盖着的斗篷顺势滑落，他瞥见坐在身侧的卡纳斯，然后站了起来，艾忒尔穿过如同水波一样泛起层层涟漪的防护罩。
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已经异化了的如同小山一样的怪物典狱长，隐藏在长袖内的法杖落进他的手中。
瞬间，魔法的光波阵阵，直冲典狱长而去！
*
仙音渺渺，彩云飘飘。
灿烂的阳光无处不在，雪白的建筑直立云间。
卡纳斯一睁眼，就看见了神明在天国处的居所，入目皆是一片蓝色，圣洁而又苍凉。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打扮，看见自己身穿的是由命运的经线和法则的纬线织就的白袍。
他正端坐于云天之上，万丈高空向他俯首。
卡纳斯甩甩自己的头，过去的记忆如同流水一般涌来、又好像海水退潮一般毫无踪迹，他只记得他是这片陆地上仅有的一位神明。
他坐在飞鸟和云彩也无法触及的蓝天之上，当他垂眸时，方能看见位于下端的天国，天使千年如一日地翻飞着洁白的双翼，枯燥而乏味。
湛蓝的天空倒映在他的眼底，与卡纳斯的瞳色融为一体。
浅色的蓝广阔无际、一清如水，是卡纳斯曾经见证了千年的天色。
现在，卡纳斯也同样注视着这片湛蓝的天空，却觉得有些无趣。
突然，他的脑海中蹦出了另外一道蓝色，是一道藏蓝色，很深的蓝色，像是阳光照进深海之中，点亮海底的寒冰，略微透着红意。
“怦怦。”
沉浸已久的心突然在跳动，卡纳斯想起了被他遗忘的记忆。
三年前，他厌倦了天国的单调无味，用泥土和火焰另外塑造了一具躯壳、一具人类的躯壳，无法使用魔法，但刀枪不入的强悍肉身，他把这具躯壳丢到了陆地之上，并且把自己的一半灵魂塞了进去，想要体会人间的喜怒哀乐。
但体会到的只是人类永不止息的欲望、斗争以及是仇恨。
直到多隆监狱城多出了一道通往地狱的深渊。
直到他遇见了艾忒尔……
不。
卡纳斯凝眸，他看向自己的手掌。
他的手掌是透明的，可以透出天空的蓝色。
他想起了在多隆监狱城祭司殿地下空间的事情，也想起了异化了的山羊角怪物。
那阵雾气是制造幻境的凭依，可以将触碰到雾气的人拉进由自己记忆编织的美梦之中，如果进入者无所察觉、或者是察觉了但是自愿沉迷之中，那么他的灵魂将会永生永世地在地狱与人间的交界徘徊。
卡纳斯原本抱着隐秘的担忧，想要进入幻境将艾忒尔从美梦中拉出来，但是这些幻境是相互独立的，当然也没有艾忒尔的存在。
他意兴阑珊，伸出手就想要挣破这毫无意义的幻境。
“吾主。”
突然，幻境中的天使长处传来一声呼唤。
卡纳斯的动作一顿，他是有些日子没有降临天国了，看惯人间的尔虞我诈，就算是天使规行矩步的死板也有些顺眼。
雪色的衣角飘飘，他决定在听过天使长的祷告之后，再从这场休憩中苏醒。
白色的云朵，银色的建筑，大理石淌着莹莹的玉色。
天使长垂头立在下首，恭敬而谦顺，他感受到空气中微风的流动，感受到周遭的环境更加明亮。
他知道，神明已然落座。
于是，天使长说：“吾主，千年一度的庆典即将来临，为了解决繁多的事物，人类派来了他们的大祭司作为您新的臣属，他的品格无可挑剔、劲节高风，他的信仰忠贞不二、矢志不渝，奏请吾主决断。”
卡纳斯兴致缺缺，他不想再听天使长机械的恭维，也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实在是产生了不必要的期待，他没有说话，一抬眼就想要打碎这无聊的美梦——
“怦。”
有人从天使长的身侧走出，他垂着眸，英勇不屈的双膝磕至云阶，乌黑柔顺的长发落了满肩，他将脸抵在卡纳斯的腿上，温顺地俯在卡纳斯的膝前，脆弱的后颈暴露在外。
半响，他抬了眼，藏色的眸明光烁亮，他张了嘴，“吾主。”
——艾忒尔。
卡纳斯骤然捏碎了御座扶手，由他记忆编撰而出的美梦登时破碎，如同玻璃一般碎作千片万片，数不胜数的玻璃碎片上倒映着黑发蓝眼那人的神情姿态。
刻骨铭心。
“咚。”
卡纳斯蓦地惊醒，他发现自己还身处在多隆监狱城祭司殿地下空间之中，解下的披风依旧笼在他的肩头。
由魔法构成的坚固防护罩消失不见。
有人站在金银珠宝堆成的小山之上，脚下踩着山羊角怪物的尸体，魔法的炫光仍然环绕在他的身侧，象征着战况激烈的灰烬染着火光，如同流星雨般坠落。
那人在火雨间转眸，神采熠熠。
“卡纳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