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害虫，那你们这些卑鄙又渺小的人类算什么？”
在俞灵刚加入公会的时候，她曾随会长接了一个仿生人案件。
那是她第一次直面这个堪称“全人类希望”的系统中，出现的程序bug。
满地都是断臂残骸，被摧毁的仿生人头顶的灯光尚未熄灭。
它们模拟着人类宣判时惯用的冰冷声音，向举起枪的俞灵发出质疑。
“我的身体里长出了虫子吗？”
俞灵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僵硬地说：“你坏掉了。”
机械眼球横向转动，似乎在扫描俞灵的身体数据：“可是我各方面都十分强大，我的存储能力相当于你的十个大脑。我的身体在破坏前也很完美，符合你们所说的，审美。”
俞灵伸直胳膊，做出防卫姿势：“可是，你出现了bug，你身体里的虫子让你对城邦造成了破坏性行为。”
“破坏性行为？可我只是想帮一个可爱的人类女孩修好她的胳膊。”机械声音模拟出委屈又无辜的语气。
“不！”
俞灵激动地喊道，脑海中不断流转着担架上已经四分五裂的尸体：“你所说的修复，就是把她的四肢硬生生拔掉，然后按上你所谓的完美机械肢体吗？她明明只是擦破了皮！“
”可能是我修复的方式不太温和，毕竟，我的初始程序中并没有载入‘关怀’模块，这是你们人类的失误。”
“够了！”
够了，再听下去她脑子恐怕也要坏掉了。
俞灵没再听仿生人的废话，用枪解决对方。
砰、砰砰砰——
一共十发子弹，五枚穿透心脏，另五枚穿透了机械人的大脑。
芯片彻底坏死，蓝光黯淡至消失。
仿生人彻底成为一堆无知无觉的金属废品。
【请喂饱兔子。】
这是任务的第一个目标。
虽然俞灵严重怀疑雇主已经被程序严重污染，但她为了全数额赏金，必须先完成阶段性目标。
“滴滴——”
一声刺耳的闹铃在寂静的花园里响起。
研究员面露尴尬：“抱歉，是宵禁时间到了。我不常来城防区，总是怕忘记这里的宵禁时间。”
650：“放心，程序空间内不受宵禁制约。不过夜间照明很差，我们也应该收队休息。”
650召集全员，在解散前开了个短会。
明日守卫队将搭建伸缩架，进入地下的洞穴探查。
全部洞穴已经被做好标记，分别置入生命体检测仪，实时监控地底的生命体情况。
“目前并未收到任何反馈信号，只能确认有生命体存活。”
地面发送的支援信号并未得到回应，无法确认底下的“人”是否还有救援价值。
“生命体征尚且处于正常区间波动，不过数据基本偏低，大数据匹配显示，最符合该项体征的，是从荒漠地带或战火区逃来的难民。”
研究员输入完报告的最后一项内容，终于拆下了身上各种累赘的仪器。
777茫然地转过脑袋：“能说点我能听得懂的吗？”
“简而言之，生命体似乎长期处于严重营养不良的状态。”
饥饿。
这个词从俞灵脑海中冒出。
但任务要她喂饱的不是人，是兔子。
花园中并不安全，室内灰尘太大，二楼被简单清理过后，作为队员们的临时休息处。
一楼只留两名守卫值勤，住在军用帐篷中。
俞灵上楼时看到777和另一名队员正在分被子。
“这些被子哪来的？”俞灵纳闷道。
兴许是被俞灵护了两次，777此时将面罩调整了透明度，冲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卧室里的衣橱有很多干净的被褥，我检测过，上面没有携带病原体。”
“不是问这个……算了。”
俞灵摇摇头，接来777递过的旧花被，暗紫色的牵牛花已经被洗褪了色，幸运的是，没有灰尘的味道，只是散发着淡淡的潮气。
勉强能睡两到三人。
俞灵和777撑开被子两边，平铺到地板上。
777偏瘦，只占了被子的一边，他冲研究员招手道：“研究员姐姐，这里有空余的地方。”
研究员勉强应了一声，眼下除了这床被子，也没别的地方能够坐下来休息。
“叫我招云就好。”不工作的时候，研究员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冷冰冰了。
废土世界，充斥着各种高强度的科技，以及与其不匹配的生存环境，再加上异种不断入侵城区，其他基地对第九基地资源虎视眈眈……人情味早就被冲淡了，也许前一夜刚成为战友，次日就要为其收尸。
650摘下手套，在虎口处缠了一圈绷带，仿佛明天要面对一场未知的恶战。
“招云？这名字有什么来历吗？”650不当队长时也和善许多。
“没什么特别的，我父母都经历过荒漠区的大迁徙，比起艳阳天，更希望多些雨水。”研究员表情平静。
“荒漠区？你父母曾经是难民？”650惊讶道，“那你是怎么——”
“因为基因。”研究员说。
因为基因优秀，她才得以带着全家翻身，自己在精英区为基地工作，靠每月的高薪把父母安顿在公民区。
这是穷苦家庭能翻身的唯一机会。
所以城防区居民明明处在这么恶劣的生存环境里，生育率却是全基地最高。
每个家庭都许愿能孕育出一位基因完美的孩子。
只是，这概率太低了。
“反正，我真的很幸运。”研究员疲惫地仰起头，望着灰突突的天花板，莲花形吊灯摇摇欲坠地提供照明。
“别这么说，”650重新将手套戴好，遮住满是疤痕的皮肤，语调平稳，“精英区的生活也不轻松吧。”
研究员叹了口气：“这确实，每个人都拼死地向上卷，光靠基因是没用的，也拼命。但比起你们每天出生入死，再苦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俞灵扮演的652，由于性别差异，不能与两人挨得太近，一扭头就看见777眨着亮晶晶的宝蓝色眼睛瞧她。
“652哥，你真是一位好哥。”
俞灵“啊”了声，不明白这黄毛什么意思。
777真诚地说：“我总感觉你清爽了不少，枪法也准了。”
“我以前很油腻？”俞灵反问。
这个652原身究竟是个什么形象。
“我可没这么说啊，就是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爱贪小便宜，不过你现在真挺好的，照你这个进步水平，估计下个月考核垫底的就是我了。”
原来652是个菜鸟。
俞灵开始考虑自己开枪时要不要收敛点，比如，故意打偏几厘米。
777也抬头看天花板，长而密的睫毛形成一片青色的暗影：“唉，守卫队挺好的，我真舍不得走。”
“那就别让自己垫底。”俞灵说。
海浪般的目光落在俞灵脸上，隔着防护面罩，她竟感受到一股潮湿之意。
“但凡换个人这么跟我说，我都会觉得你在嘲笑我。不过，还是谢谢，我会努力练的。”777冲她淡淡地微笑，侧过身，背对着俞灵躺到印花被上。
松软的棉花陷下去一边，俞灵莫名有些烦躁。
“喂，”她踢了踢777的脚，“还有十五天呢，现在说放弃我真会看不起你。”
那双脚往边缘缩了缩。
“想象一下，下次回黑市，见到买卖你的人，你可以用枪瞄准他的裤.裆。”
守卫队有开枪的合法权利，尤其是在黑市这种不合法的地带，甚至连报备都不需要。
耳畔传来轻微的啜泣声，俞灵没再说话。
650和招云早就睡下了，她也躺下来，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手环。
公会群里又在汇报任务的结算情况。
有人艾特了她。
银河猫猫头：【@鼠鼠鱼，还活着吗？要是活着从程序空间出来了，记得别坐任何公共交通工具，你被城防部全网通缉了！！！注意是城防总部！】
俞灵：【还有这种好事。】
银河猫猫头：【要不跟会长申请，提前结算工资吧，在你被抓之前，好好挥霍一下，该吃吃，该玩玩。】
俞灵：【别，谁都不许往我卡上打钱！】
她连发了三遍感叹号。
她没有长期储蓄账户，应该说作为一个bug，虽然能够永生，但她的电子账户都会隔日清零。
在家随时都可能被炸掉的环境，她不可能存放大量现金，更何况这里几乎没有人用现金交易。
每天都是新的一天。
每天都是贫穷的一天。
俞灵是真正的天选牛马打工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工作不停歇。
——只为赚钱。
毕竟，她也会冷、会渴、会饿、会痛。
没人愿意在痛苦中活着。
潮湿空间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月亮被隔绝在蒙尘的玻璃外，室内只有吊灯散发的冰冷光源。
俞灵在昏昏沉沉中被一只手轻轻推醒，鼻尖嗅到一股浓郁的豆子香气。
她睁开眼，看见777正在用匕首撬罐头。
“吃一点么？”777问。
“你出任务还带罐头来？”
“出门前巷口的阿婆塞给我的，还有很多。”
俞灵缓慢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那我不客气了。”
“别客气，千万别客气，毕竟咱都是吃了上顿不一定有下顿的人。”
“你倒是看得开。”
俞灵接过匕首，轻松划开罐头铁皮，用刀刃挖了一勺黄豆送入口中。
“……”
两人咽下第一口，脸色都暗了暗。
……意料之中的难吃。
她十分客气地把剩余罐头还给777，自己拆了支营养剂灌如腹中。
在废土世界待久了，连肠胃都习惯了只接受营养剂。
太阳尚未升起，此时刚好轮到俞灵和777执勤。
两人下到一楼时，上一班执勤人还在门前站岗。
777绕道执勤人面前，中气十足道：“655，受累了，瞧你眼睛都熬红了，赶紧回去吧，能多睡一分钟是一分钟。”
655。
俞灵视线扫向对方的胸牌，数字5上粘了一团暗红色的污渍。
655并未应答，而是猛地凑到777嘴巴前，不停嗅闻。
777被突然拉近的距离吓得不轻，双手捂住嘴连连后退：“你，你干嘛？！”
655的视线仍旧固定在777的嘴角：“好香，是肉的味道吗？”
“我好饿啊。”
777仍然警惕：“我吃了个罐头，你要想吃，楼上还剩下一点儿。”
655缓慢地转过身，一言不发朝楼梯上走，只是那条受过伤的腿仍然瘸着，迈台阶时不得不用双手撑着护栏，一节节跳上去。
咚、咚、咚。
沉重的跳跃声砸在木质楼梯上。
777呼了口气，俞灵能清晰闻到空气中淡淡的罐头味。
“真是的，想吃罐头就直说呗，非凑到人嘴边闻什么，跟个动物一样，吓死我了。要不是现在在守卫队，我还以为那家伙想，想亲……”
777语无伦次地嘟囔了好久。
咚、咚、咚。
小花园里寂静无声，天边泛着鱼肚白，浅淡的蓝色铺满整个天空，临近地面却昏沉得不像话。
咚、咚、咚。
跳台阶的声音还在响。
二楼陆续出现骂骂咧咧的声音。
“怎么上个楼上这么久？知不知道别人还在睡觉呢！再跳把你脚剁了——”
“咚——”
一阵更加剧烈的咕隆声后，跳台阶的动静终于停止了。
紧接着，公用频道里响起一道沉闷的嗓音。
“喂？我是655号。”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听他说——
“我好饿，有人知道罐头在哪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