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以舟一顿，并未将手帕收回袖中。他修直的手指轻轻揉捏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未几，他轻声道：“梓缳……已经离开九年了。”

“九年又如何？”邢胭茹厉声诘责，“九年便能掩盖你的过错吗？若非你晚到，她怎会被匪徒带走？她在肮脏的谷底死不瞑目，你却要和别人举案齐眉，你配吗？你怎么敢啊？”

她的身子发抖，话语愈发激烈，“你可知梓缳听到你向国君请旨赐婚时，她有多高兴？她说这是她一生最喜悦的时候，她哭着跟我说，她要嫁给你了！可如今，你却背弃你的诺言，与她人欢好，你不怕梓缳……她难过吗？”

邢胭茹还记得，赵梓缳在假山下找到她时，向她伸出手的模样。那是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丝光。邢胭茹出身贵戚，可惜父亲早亡，虽倚着父亲留下的万贯家财和祖父的疼爱不愁衣食，但在祖父关照不到的角落，婶娘们不怀好意的巴结、兄弟姐妹暗地里的欺凌始终如影随形。

她胆小怯懦。赵梓缳则不一样，她是昭郢最盛芙蕖，美丽而聪慧。她有八面的玲珑心，教邢胭茹应付亲戚的刁难，陪她读书、习字。她答不出的题、学不会的舞，赵梓缳永远都会悄悄帮她。

赵梓缳的亲事订下后，邢胭茹万分为她高兴。她偷偷拿出自己名下的铺子、庄园，赠入赵梓缳的嫁妆。赵梓缳父母身故，王太后离世，她便是孤身一人。但没关系，邢胭茹会努力为她撑腰。她喜欢看见赵梓缳与昭郢最瞩目的公子站在一起，他们像破晓的晨曦，让邢胭茹想到，都觉明亮。

邢胭茹总觉得，自己还在陪赵梓缳准备着大婚，可绣绸的另一面，再也没有人，接住她穿引的针线了。她受了欺负，也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办。

这日复一日的，原来都过去九年了，被岁寒日暖煎熬的，只剩下邢胭茹。

“不是忠贞不二吗？不是至死不渝吗？”邢胭茹质问着，字字泣血，“原来神仙眷侣也是假的，你害了她，又忘了她……梓缳难过又怎样？何曾耽误你与新人恩爱寻欢？张以舟，你负心——”

她忽地笑了，而平荻猛然一闪，挡在张以舟身前。一柄匕首被击落，铛一声打断了满园歌舞。

隐匿在黑暗中的王府侍卫瞬息间出现，将张以舟团团围住。

“无事。”张以舟抬起手，让他们撤下。他抛下狐裘，遮住了地上的匕首。他并不回答邢胭茹的斥责，却道：“胭茹，若你想和离，我可以帮你。”

邢胭茹被平荻遏制着，凄然惨笑，“和离？离到哪里去？哪里不是如同这昭郢，鬼魅横行，吃人性命……”

“胭茹？”翰林学士章吟急急奔来，拉着邢胭茹向张以舟致歉，“内子神志紊乱，唐突大人。”

张以舟轻轻一瞥，章吟肩头却仿佛已经架上刀剑，他被压迫着跪下，“大人，小人必将好好教训内子……”

“章吟！”张以舟断然喝道，“你宠妾灭妻，私德有亏，昭郢早已人尽皆知，你还想推诿些什么？”

章吟脸色一白，辩解道：“大、大人……这是下官的家务事……”

“家务事？”张以舟冷笑道，“陶大人，你以为呢？”

一旁看戏的吏部尚书陶晨忻，立即抱袖道：“以德就列，以官服事，以劳殿赏，量功而分禄。章大人，您不会不懂吧？”

“下官、下官……”

章吟只会吟诗作赋的嘴，生不出巧舌辩驳，他趴在地上，像个筛子似得抖出一身冷汗。

“国主驾到——”通传宦官的尖声传遍王府，将这场闹剧打断了。众人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转身依旧语笑喧阗。

平荻捡起狐裘，将匕首掩藏，推着张以舟走回了灯火中心。

————

“蕊蕊——”

齐蔚溜达到饕餮客时，平蕊已经在门口等她了。齐蔚从背后一拍平蕊的左肩，随着她转头，又从平蕊右肩钻出来。

“哎呀！小猫小猫在哪呢？”平蕊像天真烂漫的小女孩，转了一圈才找到齐蔚，“小猫在这呢！”她喜笑颜开，将一只开口的红狐狸面具盖在齐蔚脸颊上。

“这是什么？”齐蔚问。

平蕊将另一只粉狐狸戴在自己脸上，道：“你不是说，不知好不好出门吗？我想你们做大事的，或许有诸多不便，所以买了这个。这样就没人认出你来啦！”

齐蔚只是嘀咕了一句，没想到平蕊记着了。她感动地抱着平蕊的腰，道：“蕊蕊，你也太好了吧！”

平蕊牵着她的手，伸进自己的花袄里，摸了摸小腹，“你让我哥带回的药方管大用，生小柿饼留的皱痕淡了许多。”

“那就好。”齐蔚说着，挠了挠平蕊肚子上的肉，惹得平蕊咯咯笑个不停。

“不准挠、不准挠——”平蕊抓着齐蔚的胳膊，环看了她一圈，“蔚蔚，你也太漂亮了！这一身银朱软烟小裙好衬你！还有哇，你这腰怎么长的？好似一点赘肉都没有，‘绿柳小蛮腰’说得就是你吧！”

“这说起来都是泪……”齐蔚以前的裙子穿不上了，她原以为是自己胖了太多。照镜一打量，才发现不是胖，是壮了……胳膊上都是精肉，崩起小腿，腿肚子紧得跟张以舟生病前的腿有一拼。至于腰，原本她走南闯北，翻山越岭，已经将腰部逼得纤细而有力。现在一摸，更是半点赘肉都不见了，流畅的腰线仿佛瘦金体遒劲的一笔。

齐蔚想起练功练到生不如死的时候，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荡着平蕊的裙摆，道：“这件紫罗纱裙和你也很合适呢，又美又惹人怜爱。”

“咦——还是舟哥哥眼光好！”平蕊的大眼睛和齐蔚一对，两人不由都大笑了起来。

张以舟给齐蔚准备的衣服实在太多了，平蕊喜欢，齐蔚便顺势送了她一些。现在两人浑身上下，穿的戴的，都是张以舟的……

“不说了，走，咱们逛灯会去。”平蕊指着远处高达十丈的华美灯轮，“我们走到那去，那是灯会最热闹的地方，小涵江有数条支流在那汇聚。大家会在河里放灯，灯上写着各种各样的愿望。还有，男人们会在上游放下他们的灯盏，若是有哪个姑娘心仪了他们中的谁，便会将那灯盏打捞走。所以男人们常常暗自较劲，争着将河灯做得格外好看。”她拉着齐蔚钻进熙熙攘攘的人流里，“陈初那个呆子也给我做过河灯呢，他的手可巧了，做的鲤鱼灯又漂亮又大气。虽然我哥瞪着我，但我还是把灯捞起来了。”

齐蔚挽着她的胳膊，忽而想起少了什么，她问：“小柿饼呢？不带上她？”

“柿饼被她奶奶抱着呢，我们玩我们的，晚些回去守年就成了。明日我带她去公子那拜年，送你玩玩。”她们走到卖灯笼的小摊上，一起挑选着红灯笼。

“陈初娘亲来了？”齐蔚选了一只绘着山河图景的小巧红灯，“她还刁难你么？”她记得陈初母亲和平蕊不对付。

平蕊在一只兔子灯和一只提篮花灯之间犹豫，最终决定一起买了。她掏出钱袋子，连同齐蔚那个付了钱。然后道：“乡下人家没见识，总觉得她儿子能开这么大个食楼，太有本事，是我高攀了她儿子。陈初一开始还同她解释，我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可金贵着。但他娘不信，于是，你猜怎么着？”平蕊捂着嘴笑了。

“怎么着？快说快说！”

“陈初那么大个块头，抱着他娘哭了，哭得可惨了。他说，其实他是入赘到我家的，这栋食楼也是我家给的，随时都能被收回去。是我好心，才让柿饼跟着他姓，不然啊，老陈家就断了。他娘被吓着了，可天天抬着我呢。想叫我们明年回一趟老家新州，把祖坟修修，更是不敢招惹我了。好像怕我把他们家祖坟都换了姓。”

齐蔚大笑起来，道：“陈初自个琢磨出的法子？”

“可不是么，谁知道他怎么舍得下脸。”

“他为了你，什么脸舍不下啊。”

平蕊歪头一想，“那倒是。他这辈子没什么大出息，也就喜欢弄弄菜，然后黏着我了。”

齐蔚想起陈初陪着平蕊上街时，那小心翼翼怕人磕了碰了妻子的模样，夸赞道：“陈初是个好男人。”

“我哥和舟哥哥可至今不认这点呢。”平蕊笑说。

“他们怎么不认？”齐蔚买了两串烤鱼，一人一串，满脸等着平蕊细说的样子。

平蕊吃着鱼，道：“以前陈初就是个来昭郢混口饭吃的小厨子，混进张府才认识了我。我年少无知，被他几盘雕兔子哄住了，老去厨房找他。我哥本来以为我只是交了个朋友，没想到我是想嫁给他。等我哥发现这点的时候，我已经不肯见别的男人了。”她叹道，“唉，那时候舟哥哥认了我做义妹，带我去他那些诗会雅集上，他和我哥看中了好些人让我挑。有个后来封侯的俊俏小哥还很喜欢我呢，要是我嫁给他了，现在说不定诰命夫人都有了。”

齐蔚打住她神往的话头，“说说你的呆子，少想别人。”

“噢……舟哥哥和我哥劝了我好久，劝不动，他们就玩那种招数……”

“哪种？”

“就临风笔常写的俗套招数——拿钱打发人。他们提了一箱银子，把陈初喊到当时最有名的食楼上——那座食楼现在已经被饕餮客干关门了——舟哥哥往最贵的雅间里一坐，我哥等陈初进来，再把门封上，吓唬他。他们可不讲道理了，他们说陈初养不起我，若是为我好，就该拿钱走人。太过分，是不是？”

“就是！要我，至少得一箱金子才能打发！”

“你、你财迷心窍！”平蕊扭着齐蔚的肩，“陈初才不要他们的钱，他把所有积蓄拿出来，买走了他在府里的身契。然后自己出去做生意了。他从两条板凳开始，一直做到开起了饕餮客，全雍梁都知道他做的菜好吃，甚至连国君都点名要他去给宫宴做饭。他花了七年，才买得起我喜欢的衣服、首饰，带着它们来找我。到这时候，舟哥哥和我哥看好的那些公子都成亲了，他们只得让我嫁给陈初。”

“七年，你也好喜欢陈初。”

平蕊想了想，道：“老实说，那时候太小了，不知道什么算喜欢。不过，如果是嫁给陈初的话，我也可以用不那么贵的东西。”

“那舟哥哥和你哥，是因为被陈初挫败了，才不肯承认他？两个小气男人。”

“倒不算不承认，就是不肯说一句陈初是好男人。因为他们拿钱打发人的事情被大公子知道后，大公子说陈初人好，责怪他们仗势欺人，打了他们板子。唉，打的屁股，半个多月不能出门。”

“还有这回事？”齐蔚笑死了，一不留神，鱼骨头卡进了喉咙里。平蕊给她原地拍了好久的背才终于咳出来。

“我好了，我们走吧。”齐蔚哽咽着说。

平蕊买了一袋温酒给她，“再漱漱。”

齐蔚接过酒，正要喝，后腰却掠来一阵风。她寒毛倒竖，靠着惯性揽住平蕊往边上一退，再一踢膝，将扫来的木棍横踢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以德就列，以官服事，以劳殿赏，量功而分禄。——《墨子·尚贤》

按照品德安排官位，按官位安排事情，按功劳发奖赏、发俸禄。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唐代·李贺《苦昼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