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细雨绵绵。

焉莱打车来到吴桐市城东的工业园区，抖落一身乍暖还寒的湿气，走进三号大楼，乘坐客梯转到十六楼，在市场部经理黄倩的接待下，参观了云芯科技公司。

每到一个部门，黄倩都会耐心又专业地介绍，部门主要人员和部门职能等，并不厌其烦地解释着她的疑问，隔行如隔山，焉莱听得云里雾里，默默消化着琐碎的知识点，心里边感慨科技的强大，边暗自庆幸，幸好写剧前有足够的采风时间，不然想要如实反映一个完全陌生的行业，简直难如登天。

参观完十六楼，黄倩绕过隔间的黑色楼梯，带她到了十七楼，公司会议室和主管办公室聚集地，把她交给了新来的总经理秘书田心，田心娃娃脸，声音甜美，笑起来挤出一对小梨涡，温声细语地说，陈总正和很重要的客户视频会议，请她在会客室稍作休息，会议结束就安排两人见面。

这位陈总经理，是焉莱此次创作的重要采访对象，可能的原型蓝本。

焉莱捧着田心泡的花茶，目光扫过装有红色吊篮秋千球形椅的休息区，落在包括田心在内的几位女士身上，她们聚在一起，低声聊着什么，被围在中间的齐耳短发女士神情悲戚，还掉了眼泪。

听故事，聊八卦，是故事创作者的职业习惯，焉莱见状，朝边上的座椅挪了过去，侧耳细听，很快摸清了她们聚集的主题——离职。

短发王女士是田心的上任，从毕业就跟着陈总的秘书，今年是第六个年头，因为家庭原因，不得不回老家，两个月前打了辞职报告，公司随后招到田心，经过一个多月的交接，今天王秘书正式卸任。

待了这么久，离开又非自愿，王女士心里不好受，但最不好受的，是陈总的态度，既没有对她表达哪怕一句挽留，也没有请她处理完家事再回来，太寒心了。

田心挽着王秘书的胳膊，一口一口的师父叫着，安慰她陈总面冷心热，不然也不会自掏腰包，多付王秘书三个月的工资，另一个女士截然相反，直截了当控诉资本家的无情，陈总尤其如此，性子冷，又高傲，笑脸都难见一个，训人的时候嘴毒的要命，打工人就别真情实感了。

女士们七嘴八舌，一位大剥削家跃然纸上。

焉莱直觉，这位陈经理可能不太好相处，

浮想联翩地喝完整杯茶，她被田心请到了经理办公室门口，焉莱道了声谢，推门而入，拉开椅子还未就坐，看到对方的刹那，脸上堆积的笑容瞬间凝固……

哦，陈总，耳东陈，她怎么就没想到会是陈实呢？

那个数年前她在异国他乡，仅仅是看到同个姓，都会万分激动的存在。

尽管次次怀揣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又毫无惊奇地破碎。

陈实从书桌后探起身，礼貌地和她握手：“你好。”

陌生的表情，平静的语气，像是记忆里从未有过她这样一个人。

他几乎没太大变化，依然清瘦，如十二年前初识时的清爽短发，眉眼间点缀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微翘的嘴唇带着几分肃穆，将他的人分裂出一种奇异的矛盾感……微笑时灿烂如骄阳，可笑容一旦融化，眼中那种沉郁便一泄而出，就像那张脸，虽棱角分明，可又线条柔和，中和了凌厉逼人的傲气。

但也有少许的变化，苍白的脸色有了血色，不再宛似生病的模样，白色衬衣外，套了件笔挺的黑色西装，褪去了青涩，多了些稳重。

相较于他，她称得上脱胎换骨。

她昔日总顶着一头剪得稀碎的短发，躲在宽大的运动服内，骑着自行车肆意狂奔，看到路过的蚂蚁都会咧嘴大笑，是个没心没肺的假小子，比男生还皮的混不吝，邻居们口口相传投错胎的野丫头，再怎么学都是成绩超烂的吊尾灯。

如今她留了长发，混杂着玫瑰红和深棕色的小波浪卷，佩戴着银黑色的鱼骨耳环，偏黄的皮肤都衬得白了不少，换了凸显身材的风衣和连衣裙，五六厘米的高跟鞋，素面朝天的脸面，也化上了精致的妆容，如长在野草丛中的花科植物，在他缺失的岁月里，野蛮生长，疯狂绽放，美了，也艳了。

焉莱正思忖是不是她的巨变，导致陈实没认出来，却又忽然听他问：“我是该叫你焉小姐，还是丸子老师？”

丸子是她的笔名，她出道第一部作品时启用的名字。

业内用笔名，是一种约定俗成，也是一种微妙的自我保护，于她纯粹是无奈，她的姓名常被被人念错，上学时被赐绰号“老腌菜”，但她讨厌腌菜的味道，思来想去最喜欢吃撒尿牛丸，不好叫撒尿，便叫了丸子。

陈实曾开玩笑让她留樱桃小丸子的发型，这样就是丸子吃丸子。

笑话太冷，她笑不出来，又不忍冷他的场，就说自己会认真考虑。

只是直到高考结束，陈实也没看到她的丸子头……

她头发长太慢了。

焉莱定了定神，落座：“随陈总的意，老师就不必了。”

她担不起这声老师。

说起来，这项目原定的编剧不是她，而是名气更大的叶青，带她入行的老师，资历深厚，焉莱不是科班的，两年前回国误打误撞做了这行，有点天赋在手，但运气的成分也不小，经验少得可怜，还都是些甜宠偶像剧类的，正儿八经做创业正剧，还是头一回。

吴桐市是农业大市，三农产业才是安民基石，但因为地处长江三角洲，毗邻工业城市苏州，地理位置优越，也想发展高薪技术业，并为招商引资，发布了多项优惠政策，云芯科技便是第一批入驻的公司。

云芯科技总公司在北京，七年前由西安某名校大二在校生创立，发展稳健，并先后在天津和广州开了分公司，半年前，创始人之一的陈实亲自带队，来到吴桐市开设了新分公司，因为云芯在行业不容小嘘的影响力，政府部门很是振奋，趁热打铁宣传了好几波，以此来证明本市在科技产业有着巨大潜力。

大编剧叶青构思过一部创业题材的电视剧，正能量，积极，励志，与政府宣传主旨不谋而合，两者当即拍板要进行合作，政府宣传部为此联系了云芯科技，做技术顾问，云芯科技初来乍到，酒香也怕巷子深，当然十分配合，连一向不愿在公众面前抛头露面的陈实，都肯放下思想包袱接受采访，多方野心可见一斑。

不巧的是项目刚上轨道，叶青却意外怀孕了，又是高龄产妇，不能贸然硬撑，就把名不见经传的焉莱推了上来，还给她打气，转型的机会到了，一定要拿下。

彼时焉莱刚跟剧组去国外拍片回来，眼饧骨软，像散了架，但深知机会来之不易，于是匆忙将小腰果送去好友管璐璐家，速速闭了关，花了三个月磨了七八次试稿，政府负责人李主任才放了行。

才有了今天，她来到他面前。

写剧本如登山，不到关机那天，随时都有被换的可能，因而她一个正攀爬的人，确实做不起别人的老师，尽管他坐得再高，都与她无关。

这不，陈实已经抛出了质疑：“没人告诉我，项目换编剧了。”

“哦，我也是前几天才正式签合同，可能还没通知吧。”

说归说，焉莱不觉疑惑，他不是出资方，又不是制作方，仅是提供技术支持，说到底仅是配合政府工作，谁是编剧，对他来说很重要吗？

陈实很快给了她答案：“如果是丸子老师，我会重新考试。”

哦，事实很明显了，他不是认准了叶青做编剧，只是不认可她而已。

焉莱答疑：“我试过稿的，你可以看看。”

陈实冷峻的目光，拦下了她从包里拿出电脑，准备给他看稿子的动作：“能力是一回事，职业操守是另一回事。”

他又没跟她合作过，有什么资格说她的操守，焉莱腹诽，看来人成功了，架子也大了，但她又不能恼，刚出马就和重要采访人撕破脸，传出去她不用混了。

焉莱陪着笑脸：“我还是靠谱的，否则叶老师也不会……”

陈实打断她：“曾经背弃承诺的人，我信不过，不如你让李主任更改调研单位，云芯退出也没关系。”

在陈实下达逐客令前，焉莱腾地站起：“陈总，我向你保证，绝不会临阵脱逃，不会半途而废，不会让你的付出化为乌有，请相信我一次！”

“凭什么？凭我被骗过？”

焉莱哑口无言，怔怔地低下头，过了好长一会儿，才又抬了起来。

“这次不一样，有我恩师的推荐，又是政府的项目，我哪敢随便撂挑子？除非我想被五马分尸！”

陈实嘲讽道：“看来丸子老师很懂得分轻重。”

他那时候被弃，大概是在她心里，分量不够。

焉莱百口莫辩：“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我跟你没有现在。”

第一天的工作，以失败告终。

焉莱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云芯科技大门的，刚离开那个暖和的空间，浑身又被冷飕飕的刺骨大风包围，凌冽的寒风朝脸面，脖颈和四肢灌来。

所到之处，攘肌及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