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陶以墨便被自己吓了一跳。
她是张予白什么人?能让张予白开口挽留他?
一个闲暇之余用来打发时间的合作伙伴罢了,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重要角色了?
自作多情最是要不得。
纷扰思绪回归,陶以墨笑了笑,对张予白说道:“六郎果然是细心人,连这种事情都想到了。”
“六郎与我未免太见外,我与六郎是哪种关系?怎会要六郎开口我才会回来?”
陶以墨热络道:“六郎放心,哪怕六郎不开口,我在路上遇到心怀不轨之人也会回来寻求六郎的庇护的。”
这位贵公子挺有意思的。
歹人便是歹人,哪里需要委婉到把歹人说成奇怪之人?
幸亏碰到的人是她,若遇到一个脑袋不灵光的人,只怕还不明白张予白的话里有话呢。
张予白食指轻握茶盏。
“东家明白便好。”
少年淡淡应了一声。
“素节,送客。”
张予白道。
“是。”
素节点点头,有些纳闷陶以墨的举动。
今日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么?
怎么素来精明的女商好不容易与他家六郎拉近了关系,又这么轻易放弃?
是因为名声一事?
不不不,这位女商若果真将女容女德放在心上,便不会有今日的这番成就。
心里存着疑惑,素节忍了又忍,但在送陶以墨出门的时候还是没有忍住,停下脚步问陶以墨,“东家果真要走?”
“我已随你走到这里,此事还能有假?”
陶以墨忍俊不禁。
彼时柳慧娘已在侍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只剩她与春桃在外面,无人盯着她守规矩,她便与素节多说了几句,“我今日过来,本就是为了六郎的寒症而来,如今阿娘问了脉,开了药,我的任务便算完成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更何况,孤男寡女共宿一个庄子,于我名声也不大好。”
陶以墨道:“六郎是男人,不需要在意名声,可我是女人,还是需要顾一顾的。”
素节摇头轻笑,“东家,您这句话便是把我当外人了。”
“我认识的陶东家,不是这般注重繁文缛节之人。”
“此刻无外人,您且与我说句实话,让我在六郎那里好交差。”
思及自家六郎对陶以墨的重视,素节打破砂锅问到底,“您今日着急回去,可是因为我家六郎的态度?”
“若是如此,您大可不必。”
素节道:“我家六郎只是看上去冷情了些,但心肠却是极好的,若不然,你我之间怎会相识?”
这话是大实话,陶以墨笑着点头,“这是自然,六郎是极好极好的人。”
抬眼瞧马车,马车轿帘被掀开一角,微微露着母亲的半张脸,那是母亲在无声催促,嫌她与素节说话的时间过于长了些。
她见此,心中不免好笑。
饶是母亲在这个时代颇为豁达,但在男女之事上,她还是分外警惕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
在这个夫为妻纲的封建社会,母亲在对待她身边男人的态度总是谨慎再谨慎的。
陶以墨笑了笑,快速说道:“你不必多心,我不是拿乔,也不是搞欲擒故纵那一套,我只是觉得六郎身份过于贵重,我若太热络,只会叫你们瞧我不起,所以我今日必是要回去的。”
素节的话说到这种份上,她若再拿礼节那一套来搪塞,便是侮辱他的智商了。
既如此,还不如把话说开,坦坦荡荡告诉对方,自己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对于生意人来讲,精明固然重要,但恰到好处的坦荡也同样重要。
在关键时刻,这一丢丢的坦荡,足以改变对方对你整个人的过往印象。
“东家竟是这般想的?”
素节讶异开口,被陶以墨的直白所惊。
陶以墨点点头,“对呀,就是怕你们觉得我谄媚巴结你们,所以才要走呀。”
明明这句话可以卖惨,软软的声音配上委屈的表情,足以让素节心生内疚,在张予白面前为她好话说遍。
可她偏不,她声音轻快,带着自嘲的口气,坦荡而直白说出自己的打算——她离开,仅仅是为了不想让人瞧她不起。
她的确是精明的女商,耍手段是她的拿手好戏,算计人对她来讲更是家常便饭,可这并不代表汲汲营营的人就不能有一丝丝的尊严,那个被视财如命包裹着的她,心里还存留着若是可以,她也想体面挣钱的卑微想法。
素白静了一瞬。
“是我将东家看轻了。”
素节轻声一叹。
素来瞧不上庶民的人终于收起轻视之心,对着陶以墨一鞠到底,“东家这些话,我会一字不差转达给六郎。”
“随你啦。”
陶以墨笑着道,“我阿娘在等我,我就不多留了。”
素节道:“东家一路顺风。”
车轮缓缓滚动,青色马车荡悠悠驶进落日余晖里。
素节目送马车消失在自己视线,忽而觉得那些他从来瞧不上眼的人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卑劣。
是的,六郎的君子如风是真的,而他的谦谦有礼是假的。
他从来瞧不上这些为利而来的人,他对这些人礼节周全,不过是因为被六郎叮嘱过的假象罢了。
与接人待物还有一分真诚的陶以墨相比,他才是真正的八面玲珑,心事半点不露。
素节收回视线。
“六郎此刻在做什么?”
他一边往回走,一边问侍从。
侍从道:“方才药浴熬好了,六郎去泡药浴了。”
素节微颔首,往张予白泡药浴的院子走去。
院子里侍从们各司其职。
乳白色的雾气升腾,模糊着周围的帷幕与屏风。
素节穿过紫檀木的竹林抱石的屏风,来到半个身子浸泡在汤药里的少年面前,学着陶以墨的语气,将她的话原原本本转达给张予白听。
哗啦一声轻响,汤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晃动。
素节眼观鼻,鼻观心,并未往少年身上瞧。
可尽管如此,他的余光还是瞧见那人的胳膊从汤水里探出,修长的手指捏住了一旁的茶盏。
墨玉色的茶盏被少年捏在手里,越发衬得少年指尖肌肤莹莹如玉,近似病态的一种白。
“我从未瞧她不起。”
少年握着茶盏,却并未往嘴里送茶,只淡声开口,似乎在辩白什么,“素节,我应当不是高高在上的轻狂人?”
扪心自问,他进退有度,谦和温厚,纵然遇到迫害他至此的仇敌,也能维持表面的和气,是一个人人称赞的极好相处的人,可这样一个他,怎就在陶以墨心里留下了刻薄难以相处的印象?
他想不明白。
“六郎,您当然不是这种人。”
素节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我不是。”
他微垂眼,声音浅浅,“可是我的身份是。”
他太聪明,也太敏锐,更清楚知道自己与陶以墨之间的差距。
商人与高门士子之间是云泥之别,这种差别注定让陶以墨在他面前时时小心,步步留意。
他不喜欢这种小心与留意。
他更欣赏恣意鲜活的女商,眉眼飞扬的陶东家。
张予白攥着茶盏,慢慢饮着茶。
有什么东西在无声裂开。
有什么生物在生根发芽,顷刻间抽成参天大树,一叶障目不见林。
“我觉得,我或许应该与陶东家解释一下。”
云雾缭绕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